第976章 最後的殘暴

毛邑位於洛水中遊,因為地處成周之南,故而這裏從數百年前起就被稱為“周南”。這裏的人不與世爭,這裏的生活恬靜而安逸,時值陽春三月,陽光明媚,芳草萋萋,柳樹低垂,一切都那麽美好,一如那美麗的詩所唱的一樣: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荇菜屬淺水性植物,莖細長柔軟,葉片形似睡蓮,它漂浮於水面之上,伴隨著洛水的流動而左右搖擺,小巧別致的鮮黃色花朵挺出水面,一只蜻蜓立於其上,翅膀不住微顫。

捕魚的小船從洛水上劃過,在荇菜從裏穿梭,漁家女搖著槳,她一邊唱歌,一邊對曬得發黑,正在撒網的自家丈夫露出微笑。

漁夫也笑,雙臂一張,大網朝波光粼粼的河水撒去,今日運氣很好,第一網就是沉甸甸的收貨。

“是條大魚。”漁夫和漁家女喜形於色。

不過等漁夫將網拉上來,倆人看清那網裏的東西後,他們的笑容卻凝固在了臉上。

死人,那是一個泡得發白的死人……

漁家女嚇了一跳,呀的大叫一聲,整個人癱坐在船裏,而漁夫趕忙將網松回去。擦了擦冷汗後,他放目望去,卻見洛水上還有無數浮屍飄來。

到了晚間時,有不嫌瘆人的好事者數了整整有三四百具之多,算上一路擱淺或者沉底的屍體,總數可能還更多。

從撈上來的屍體上那些箭傷痕跡來看,應該是在戰事裏被殺的,但是他們被草繩拴在背後的手,又說明這是一場單方面的屠殺……

這件事情就這麽過去了,到三月中時,漁家女仍然不敢下水捕魚,甚至連吃魚都犯惡心,而毛邑人仍在為前些天過境的浮屍而津津樂道。可讓他們更加意想不到的事情還在後面,三月十六日這天,一支多達五千人的趙軍再度借道成周,途徑毛邑,向洛水上遊增兵。

大軍過後,有人開始猜測,那些屍體,或許是在上遊與趙軍交戰的鄭人。但不管這個猜測是否是對的,毛邑、周南,乃至於整個成周與世無爭的氣息,都在這個春天裏完全被打破了。

……

因為消息閉塞,盜跖在洛水殺鄭俘五千的事情,尚未傳遍天下。

最初是鄭國人從僥幸逃出來的俘虜那裏得知了這個消息,他們將這件事稱之為“洛水之難”,整個國家中“子哭其父,父哭其子,兄哭其弟,弟哭其兄,祖哭其孫,妻哭其夫,沿街滿市,號痛之聲不絕”,尤其新鄭,幾乎家家披麻戴孝。

從此盜跖窮兇極惡之名,能止新鄭小兒夜啼,他那吃人心肝的老傳聞,又被翻了出來,越發添油加醋。

趙氏那邊也在第一時間就得知了洛水之戰的勝負,以及盜跖殺俘之事,不出意料,趙氏的故絳行營果然掀起了軒然大波。

“五千人,那可是五千條人命!”子夏很憤怒,對於盜跖在洛水之畔做的事情,他直接以“令人發指”“慘絕人寰”稱之。

鄭國人鄧析驚聞此事後,也上書趙無恤,說:“《尚書》言,罪疑惟輕,功疑惟重。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審案也建議從寬量刑,何況對待俘虜?”鄧析乃大理,是為趙氏做事的諸多鄭人之首,地位崇高,他的上書,也代表了鄭士們對盜跖的憤怒。

至於那些本就對盜跖有成見的孔門弟子們,更是聯名上書趙無恤,顏高稱若自己在盜跖手下,寧可自己被殺,也是絕不會對手無寸鐵的俘虜下手的。

而他的師兄弟們更是直指盜跖本身,說道:“司馬法曾言,入罪人之地,雖遇壯者,不校勿敵,敵若傷之,醫藥歸之。柳下跖本為江洋大盜,不知仁義為何物,濫殺俘虜,洛水為之不流,此事若為天下人所知,定然會辱沒上卿仁德之名!還望上卿嚴懲,殺之祭洛水冤魂,以儆效尤!”

看了這份聯名上書後,趙無恤自嘲道:“我在諸侯裏從來就沒什麽仁德之名。”話雖如此,但他內心深處對盜跖的行為,仍是有幾分惱怒的。

雖然盜跖有理由,比如帶著俘虜行軍不便,放了俘虜擔心他們繼續幫助遊速反抗,或是回到鄭國後再度被征召……

可若是趙無恤自己,面對這些情況,完全有許多靈活的法子應對。比上策是直接派人押送俘虜進入成周,把這些人當做給周天子和周室貴族的“禮物”,周室一定會喜不勝收地收下來的,這樣戰爭期間,這些俘虜就無法再與趙氏為敵。而且還一石二鳥,收買了周王,趙軍借道借糧甚至借民夫也就更方便了,可惜啊……

“柳下軍將不是上卿,他性格如此,眼光如此,格局如此,是想不到這麽好的解決方法的。”闞止是趙氏決策圈內部,唯一一個還算理解盜跖作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