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7章 歷史的塵埃

從三十歲時一次宿醉導致次日記史筆誤後,太史墨就再也不飲酒了。

大禹說,酒這東西遲早有一天能讓人亡國。千裏之堤潰於蟻穴,之所以亡國,是因為飲酒誤人,代不乏人,可謂“酒厄”。

所以太史墨滴酒不沾,只為保持清醒的雙目。

今天,他以為眼前的趙無恤醉了,開始說胡話來,最開始時,他是不斷冷笑,只當聽昏話的。

可在半個時辰後,他才明白,其實是自己醉了。

趙無恤的那些故事讓他沉醉。

他說那吳越春秋,苦心人,天不負,三千越甲可吞吳。

說那晉國三分,陳氏代齊,竊鉤者誅,竊國者為王侯。

說那戰國策士,縱橫家書,鬼谷奇謀。

說那稷下學宮,百家爭鳴,華夏文明之鼎盛,當始於斯。

說那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說那救趙揮金槌,邯鄲先震驚。千秋二壯士,烜赫大梁城。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

說那秦王奮六世之余烈,振長策而禦宇內,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敲撲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可惜一夫作難而七廟隳。

說那陳勝吳廣頓足大澤鄉,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說那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說那高祖斬白蛇,大風起兮雲風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

說那蘇武在匈奴,十年持漢節。白雁上林飛,空傳一書劄。牧羊邊地苦,落日歸心絕。

說那太史公忍辱負重,而作史記,人固有一死,或輕於鴻毛,或重於泰山。

說那漢終軍,弱冠系虜請長纓,說那班定遠,絕域輕騎催戰雲。犯強漢者,雖遠必誅,焚匈奴之庭,坑康居之民,屠大宛之城,蹈烏孫之壘,探姑繒之壁,籍蕩姐之場,艾朝鮮之旃,拔兩越之旗。

說那漢末三分,官渡的鏖戰,赤壁之畔的大火,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

“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到這裏,趙無恤停下言語,低頭慢飲一口烈酒,閉上眼睛,有幾分微醺。

而太史墨聽到癡迷,也有幾分醉意。

酒不醉人,人自醉。

“誰能想到老朽的話不幸言中,吳國終究滅於於越。”

“誰能想到仲尼生前仿徨喪家之犬,身後卻被他的徒子徒孫們一路捧到至聖先師的位置上呢,這只怕不是他的本意。”

“誰能想到季劄之言不幸言中,晉國終於還是三分,倒是孫子說趙氏必大的猜想落空了。”

“誰能想到周室的皂隸,東方牧馬兒的後裔,竟能橫掃天下,結束這個亂世,結果卻一夫作難而七廟隳。”這一切都太戲劇性了,縱然太史墨博覽古今,也無法想象。

他看著趙無恤,態度已經不再是之前的冷淡和提防,而是更加復雜的情緒:“倘若沒有趙卿橫空出世的話,這一切都會發生。”

無恤笑道:“太史信我?不當我是得了癔症,或者喝醉了酒?”

“如此多的細節,前後跨越數百年,一環緊扣一環,越國並吳,晉之三分,戰國七雄,秦漢的其興也勃其亡也忽,造不了假,或者說,比起如今被上卿攪亂的時局,那些事更像是真的。”

趙無恤長嘆一聲:“也唯獨對太史,小子才有可能說這些話還不被當做瘋了。”

“還請上卿繼續說下去!”太史墨殷切第看著趙無恤,作為一個史官,有機會窺探千年後的歷史,這是難能可貴的機會。而且按照趙無恤的說法,從上古的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直到秦時明月漢時雄關,泱泱華夏融匯了九州的各族,一脈相傳,後世的輝煌如此炫目,讓人激動莫名。

但與講述天漢燦爛的激情澎湃不同,接下來,趙無恤的聲音變得低沉而壓抑。

他說那曹魏篡漢,司馬篡曹,鷹視狼顧之狀,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他說那五胡亂華,衣冠南渡,神州陸沉,中原之地,盡染膻腥。

他說那祖狄聞雞起舞,中流擊楫,說那劉琨困守晉陽,一曲胡笳救孤城。

他說那羯奴石趙屠戮漢人,中原士女流離失所,幾成兩腳羊。

他說那苻天王投鞭斷流,謝安石東山再起,淝水之戰,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

他說那宋文帝,元嘉草草,封狼居胥,卻贏得倉皇北顧……

趙無恤的敘述越是往後,史墨就越陌生,但不知為何,他的代入感也更加深入,漸漸不再有聽離奇故事的感覺,他的子孫經歷這一切,那些篆刻在這個民族身上的陣痛,那些華夏之人奮發的輝煌,又通過趙無恤之口回饋於他,讓他感同身受。

為之喜,也為之泣。

趙無恤接下來還說了很多,說了盛唐風月,宣和畫卷,史墨為之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