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4章 一一垂丹青

趙氏孤兒深感下宮之難時,趙氏本部無人拱衛,於是便從家臣和小宗子弟的年輕人中選拔精通武藝者,組成的家主侍衛,因為身披玄色,便稱之為“黑衣”。之後數百年裏,黑衣一直忠心侍奉趙氏之君,盡管期間經歷了數次血腥政變,卻依然頑強延續下來。就趙無恤所知,戰國時期,觸龍說趙太後時,這些黑衣侍衛依然活躍在趙國宮廷中。

不過在趙無恤升任家主後,儀仗和宿衛的事務被他新建立的羽林孤兒們接了過去。至於之前的黑衣,則隱入黑暗中,被賦予了另一項更重要的任務:巡查緝捕,以及特務活動。

為了保證趙氏的安全,黑衣必須防患於未然,和平時期目光主要放在國內,在朝野中刺探可能威脅趙氏、危害政權的行為和言論,並捉捕和審訊嫌疑人。到了戰時,也擔任軍事特務的職能,與後來的錦衣衛類似。

所以這邊太史墨才在史書裏寫下了可能對趙氏不利的記載,很快就被黑衣查探知曉,簡書上墨跡未幹,他本人便遭到了禁錮和審問。

黑衣在鄭龍死後,換了好幾位首領,現在擔任衛尉的是來自邯鄲的士人王登。

王登和範蠡類似,在邯鄲氏掌權時是一介賤士,不但不受任用,鄉人也常看不起他,直到趙氏破邯鄲後投靠趙無恤,才走上了仕途。

他十年來勤勤勉勉,曾在中牟做過縣令,推薦了不少當地賢才,趙無恤讓他掌管黑衣,不但因為他的才幹,也因為他的忠心。

或許是感念知己之恩,王登甚至願意為趙無恤嘗飯試毒,在一件事發生時,不考慮道德的對錯,而是考慮對趙氏政權有利還是有害。

若是有害,則毫不猶豫地鎮壓之!

此時此刻,在空無一人的守藏室裏,王登直面太史墨說道:“上卿弑君及太子?這種子虛烏有的事情,太史是從何處聽來的?”

閉目不言的太史墨睜開了疲憊的眼睛,平靜地說道:“銅鞮宮之亂發生突然,公然在宮中持兵刃橫行的是誰,太子之死頗有蹊蹺,國君之詔書甚至未交付太史保存副本,如此多的疑點,豈能不讓人生疑?”

王登皮笑肉不笑:“太史未曾親見事情經過,可不能信口胡說,更不能亂寫在史書上啊,此非良史所為。”

“老朽雖老,眼睛卻還雪亮。太子有謀趙之心,君上有借勢之意,雖然都被時局障目,趙卿也有動手的借口,但弑太子逼宮之舉卻有些過分了。如此算來,國君也是被趙卿逼死的,至於在坊間流傳的那些消息有幾分真偽,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趙卿自己應該清楚。”

王登當了幾年黑衣的首領,審問過的人不下百八十,已經極富經驗。在與太史墨說了幾句後,他便知道了,這個白發蒼蒼的皺巴巴老朽是根硬骨頭,根本聊不攏,像之前對付別人的收買、威逼等,均不可能奏效。

於是他放棄了說服,心裏生出了殺意,面上卻依然和善地笑著頷首道:“太史的這些話,我會一一轉告上卿的。”

他離開這間專門用來軟禁貴族和大臣的院子時,太史墨對著他的背影說道:“既然如此,再替我轉告趙卿一句話。若他要殺我,便乘早下手,不過晉國良史頗多,頗有願效仿晉董狐之筆,齊太史之簡者,老朽雖死,卻還有後來人。不管是公諸於眾,或是藏於深山,終究會將這件事記述下來。世人不糊塗,趙卿的粉飾手腕,豈能蒙騙過全天下?”

……

王登沒有回話,只是微微一停頓便走遠了。

這個四面是墻壁,僅有一小扇天窗投入些許光亮的囚房便安靜下來了。

太史墨坐於榻上,面前僅有的東西是一張案幾,案幾上還有一份他所修的《晉史乘》,也就是晉國的官方史書。竹簡攤開,這是王登讓他再考慮一番,將“晉卿趙無恤弑其君及太子”那行刺目的墨字劃掉。

但在太史墨看來,這是絕不可能的事情。

他今年七十多歲了,從一個守藏室小吏到晉國太史,掌管起草文書,策命諸侯卿大夫,記載史事,編寫史書,兼管國家典籍、天文歷法、祭祀等,在這一行上一幹就是數十年之久。

他活得太久,見過弭兵之會後和平的曙光化作季世的戰火,見過無數邦國田園化為灰燼,禮崩樂壞,人心不古,權臣無視秩序犯上作亂,諸侯國君沉迷聲樂酒色失去社稷,不得善終。

習慣了之後,隨之而來的便是外表的冷酷,和內心的大徹大悟。所以他才會從世間百態中看透了“物生有兩”的天然矛盾,並對趙鞅直言:“社稷無常奉,君臣無常位,自古以然!”

所以,他對晉侯午和太子鑿的死並沒有情緒波動,也不想做什麽為國君盡忠的臣子。

但冷酷不代表漠然無視,身為太史,對國家正在發生的事情,一定要用心記述。並且要尋其枝葉,究其所窮,找到真相,所以他才寫下了自認為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