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3章 大器晚成

子路來衛國,其實已經三年了,他本在衛卿孔氏的領地蒲邑做宰,這次正旦來向主君家拜賀,順便探望臥床不起的孔圉,正好趕上趙無恤對衛國的國事訪問。

他作為孔氏長子孔俚的隨行家臣入宮,被眼尖的孔姣看見,她在馬車裏與趙無恤說了以後,趙無恤也想著數年未見子路,便讓人去孔氏那邊,請子路過來一唔。

子路聽說是晉國上卿有召,心裏頓時不痛快了,本不願來,然而孔氏的夫人伯姬和孔俚都害怕得罪趙無恤,連請求帶命令,他才和師弟高柴一起,不情不願地來到車前,誰料竟見到了故人。

“兄長……”

八年未見,子路兩鬢已經染上了幾絲白發,畢竟是年近五旬的人了,但他腰間橫掛的長劍,寬闊的肩膀和那雙對敵人犀利,對親友卻和善的虎目,孔姣是不會認錯的。

“你是……姣?”子路卻差點沒認出孔姣來,當年魯國曲阜杏林外給弟子們送飯的那個黃毛小丫頭,如今已經成長為穿著鞠衣,結雲鬢的貴婦人了。

姝奇怪地擡起頭,發現母親看到這個滿臉虬髯的大叔後,眼裏竟泛起了淚花,還拉著自己給他行禮,頓時十分不解。

殊不知,在魯國時,子路作為孔子的大弟子,與她的關系亦父亦兄,她相當於被這位大師兄當做女兒一樣溺愛。小時候子路每次來家裏,都會給她帶點東西:可口的點心,笨手雕琢的木梳,亦或是一朵路邊采的花兒……

那時候家中雖然不富裕,但父親和眾弟子卻其樂融融,或談笑聚會,或抨擊時事。現如今卻赫然分裂,或在趙,或在楚,魯衛,雖然各有成就,但孔姣的心裏,也因此生出了一條巨大的縫隙。

她的地位,有賴於子貢、樊須等人在趙氏的地位,而她的存在,也是他們“背叛”孔子,留在趙氏的唯一理由。所以孔姣時不時還能見到子貢、冉求、宰予等人,但於他們的關系其實並不怎麽親密,她最為想念的除了父親外,還是豪放大笑的子路,溫文爾雅如同鄰家大哥的顏回,鼓著瑟自得其樂的曾點……

可現如今總算見到了,卻又感覺距離如此之遠,他們之間,已經再也回不到那個恍若一家人的狀態了。

她們之間,現在有一條巨大的溝壑,比衛渠還要寬,還要長。

子路是性情中人,眼睛也差點紅了,只待與這位小妹好好攀談幾句,問一問她的近況,與他說說夫子的事情,但一斜眼,目光卻與似笑非笑的趙無恤對上了。

子路和高柴的身上穿著武賁的衣服,腳上的履也沾滿了泥巴,與高冠裘服,腰懸美玉,站在戎車上足下一塵不染的趙無恤形成了鮮明對比。

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僅有五尺的高柴有些自慚形穢,然而子路卻毫不在意。

衣敝缊袍與衣狐貉者立而不恥者,其由也與?

他只會為無知而恥,不會為貧賤而恥!

不但不恥,他還挺著胸,朝前邁了一步,目光沒有離開趙無恤。

車前的羽林侍衛們,手紛紛扶在劍上,目光警惕地看著子路,不容許他們靠的太近,因為侍衛長眉間尺已經覺察到了,眼前這個粗壯的男人腰間掛著的那把劍,可是殺過不少人的。

趙無恤讓他們休要緊張,彬彬有禮地對子路行弟見兄之禮。

“子路,許久不見。”

……

子路比趙無恤整整大一輩,但因為子路灑脫,還在魯國時,二人曾一度以弟與兄相稱。那是趙無恤與孔門的蜜月期,若他地位再低一點,只是個大夫之子,或者士人之子的話,說不定孔子也會有嫁女的想法。

當時趙無恤投靠三桓,圖謀驅逐陽虎,子路還在武卒裏協助他與叛軍作戰,在擊敗陽虎的過程中出力甚多。子路後來孤身一人說服陽關叛軍投降,做了陽關宰,在齊國大兵壓境,魯國群鼠怯怯時,唯獨子路帥陽關數百人出關擊齊,幫趙無恤的西魯分擔壓力。

這些,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如今卻物是人非,隨著孔子的自我放逐,再不踏入趙氏控制的邦國,他們的關系已經降到了冰點,連與孔姣的婚事也不能挽救一絲一毫。

子路一生追隨孔子,保護孔子,積極捍衛或努力實踐孔子的思想學說,與趙無恤自然也是水火不容。無恤本以為按照他伉直好勇的性格,會跳將起來,將自己痛罵一頓,或者拔劍說下從此恩斷義絕的話來,誰料子路卻停住了腳步,看了看孔姣後,吞回了到嘴邊的話,還朝趙無恤還了禮。

“趙卿士。”雖然他還是面色不豫,稱呼也生分,但已讓趙無恤大吃一驚。

子路變了,身上的豪俠氣息收斂入心中,手裏的長劍不再輕易拔出,他學會了忍耐,學會了守禮。

是追隨孔子在外漂泊九年,磨去了他的棱角麽?還是千錘百煉後,他終於從一個難以長大的率性大孩子,變成了眼前可靠的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