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7章 墮郈(下)

孔丘記得他第一次到郈邑來的時候,還嫩得像夏天的青草,他從中都一帶溯汶水而上,在淺水期卷起深衣淌水過河,卷耳和青萍開滿河岸,他北登東山而小魯,再登泰山而小天下!

現如今,他卻似一棵入秋後漸漸凋零的老樹,人已不同,景亦變了模樣,唯一沒變的,就是這座堅城了。

汶水從泰山南麓緩緩流來,抵達郈邑之時已經算是條大河了,而郈邑正好在其陽,北面以泰山余脈庇護,南面引汶水為護城河。郈邑的外郭猶如滔滔河水中披波斬浪的巨型石船,砂巖墻壘沐浴著金紅陽光,似乎比以往更高大更厚實了。

“真是個易守難攻之地。”孔丘有些郁悶地想,叔孫氏將這裏作為自己的主邑是不錯的選擇,但前提是,他們那不爭氣的後人得能控制得住這兒的家臣。

“我非得破城不可!”現如今,失去了郈邑多年的叔孫州仇火冒三丈,只能在河對面望城興嘆,圍城已經數日了,膽大妄為的侯犯又一次拒絕歸降,他據城自守,反抗他理論上的主君。

孔丘的弟子公良孺向他展示圍城的計劃:“夫子,我軍將郈邑圍得水泄不通。叔孫氏的族兵駐於汶水以南;外郭西面由叔孫氏家宰公南負責,公室的人則歸我節制,放在東面。外加許多從曲阜周邊征召來的大夫私兵……”

他壓低了聲音:“他們中很多人並不樂意來參戰,幸好礙於國君和夫子之命,其反感只能悶在心裏……”

孔丘頷首,他心裏想道:“我們的同盟根本不可靠,三桓無能,而大夫們散漫慣了,表面順從,但暗地裏一直在質疑我區區一個士怎麽能做到代相的位置,他們的忠誠只浮於表面。若想要墮四都順利繼續,郈邑就必須盡快拿下,拖延就是鼓勵反抗,鼓勵侯犯這類胸懷異志的家臣鋌而走險。”

魯國,從來不缺妄圖竊國的野心家……

而孔子則想盡量阻止他們出現。

圍城大軍的三座營寨正如公良孺描繪的那樣,叔孫氏位於汶水南岸的營地規模最大,然而也最混亂。舉目望去,帳篷與營火是如此無序,四散蔓延,叔孫氏近支的貴族們把自己的營帳舒舒服服地搭在溺池上遊,下遊則盡是汙穢不堪的小帳篷、牛車和徒卒。

“大司馬是個閑不住的人,來了幾日便覺得軍旅生活無聊,因此特意準備了女閭、鬥雞和六博等遊戲。”公良孺有些憤憤不平地向孔丘控訴道:“他甚至為自己找了個倡優,整日在營內嬉鬧,圍城的事項統統扔給了家宰和我。要不是夫子有吩咐在先,這家司馬我早就不想做了!”

為政者皆鬥屑小人,與這些人為伍,孔丘也唯有怒其不爭,有時候想想,自己這樣為他們嘔心瀝血,真的值得麽?不不,才不是為了三桓的世卿世祿,而是為了郁郁乎文哉的周禮,在周禮的秩序裏,無論是卿還是大夫,都有存在的價值,只要他們以後不要再僭越就好。

於是他嘆了口氣:“苟利社稷,豈因禍福?子正,辛苦你了。”

孔丘一路看下來,知道弟子所言不虛,而對手可沒這麽大意,此刻他看見城垣的女墻上弓手來來回回走動,侯犯的旗幟迎風飄揚。

“侯犯雖為逆臣,但卻不是無謀之輩,這座城防備甚嚴。”孔丘開始明白戰局為何僵持不下了,有叔孫州仇這種人為帥,士卒是不會賣力的,看來還是要讓子路帶著季氏之兵早點過來合圍才行。

當然,首先要做的,是手持國君賜下的斧鉞,規整行伍營壘,以正人心!

夾谷會盟台下那幾十個侏儒的屍骨,孔子歷歷在目,雖然他一直覺得趙無恤心存異志,但面對齊人欺壓時的不卑不亢,卻足以讓孔子拍案叫絕!

可惜啊,他終究只能與之為敵……

……

所以當數日後,季氏家宰子路帶著數千季氏族兵,協同孟孫何忌來到郈邑外時,這裏已經被孔丘整治一新,有了幾分戰前的肅殺模樣。

子路望著負隅頑抗的郈邑,摩拳擦掌,想要在此建立功業。這兩年來他先做陽關司馬,又做季氏之宰,這距離他那“千乘之國,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的志向越來越近了。

孟孫何忌也躍躍欲試,面對外來者的威脅,三桓再度團結在了一起,但他答應墮四都的條件是,他們家的郕邑必須留到最後才解除武備。

“侯犯若想阻攔三卿大軍,那是自尋死路。”他用自信口吻說道:“吾等兵力足足是他六倍,還帶來了許多攻城器械,只要徹夜攻門,不出幾日,便能輕易拿下郈邑。”

然而兩天的攻勢過去後,進攻者損兵折將,孟孫何忌失去了先前的自信。

“原本城內已經瀕臨奔潰,可來自西魯的信使進入後,卻突然煥發了戰鬥的能耐,真不知道侯犯究竟得到了什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