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8章 爭流

孔子靜靜地看著趙無恤,很久了,那大概是上次與盜跖在中都墻垣下的激辯後,他很久沒與人爭論如此之久,如此之累。

他本以為,自己與這位相見恨晚的小君子,會像和老子那樣,只有談笑和長輩對後輩的教誨,沒有爭端的。

可惜啊……

只不過,與少正卯,與盜跖不一樣,那是勢不兩立的理念之爭,可對於趙無恤……

僅僅是立場之爭,君子和而不同而已。

但真是這樣的麽?

從宰予的那番話裏,孔丘已經窺見了他和趙無恤巨大的分歧,理念上的細微差別,投射到為政上,或許就是水火不相容。

就在他在扔出底牌,想聽聽趙無恤對自己和弟子們深思熟慮商定的人選還有何看法時,卻見趙無恤拊掌贊嘆:“大善!柳下大夫一定能治理好須句。”

孔丘松了口氣,卻聽無恤突然話音一轉,讓他不得不再度強行提起精神。

“只是不知道,他是直接因功封得此邑,還是僅僅臨時守之?”

孔子一時間噎住了。

商周春秋封賜給卿大夫作為世祿的田邑。也叫“采地”、“封地”、“食邑”。冊封的包括土地,也包括土地上的民眾,受封者對采邑中的百姓有管轄權,並課征租稅,理論上是終身世襲。

柳下季是個君子沒錯,但他少有功勞,又是出了五服的公族遠支,甚至因為庶弟盜跖的原因,被剝奪了職位。無緣無故封賞一個五千戶大邑,魯國那些眼巴巴等著封邑的近支公族不得群情憤慨,統統炸了窩?

所以只可能是第二種,以大夫之名替國君守之。

在晉國,兼並日漸劇烈,卿大夫的采邑也隨之動搖,十年間換了數個主人實屬尋常,並漸漸開始化邑為縣。縣長官稱大夫,卻是隨時可以任命和撤換的官僚,職位比邑宰、司馬要高,卻已經不是他們的主君,而是上司。

魯國的情況類似,在三桓四分公室後,很少再有人再有運氣獲得世襲的大封邑。比如曾經的鄆城大夫,就是臨時守之,稱之為守大夫要更合適些。

“只是為君守之。”

無恤見自己所料不差,松了口氣後說道:“一個五千戶大邑,光靠大夫可管不下來,須句司馬無所作為,之前被一同趕走了,只剩下些卒長、佐吏維持治安。作為大夫可以垂拱而治,但司馬卻必須能擔當重任,不能隔著數百裏隨意指派,以免須句資敵的事情再度發生。小子對須句防務頗為熟悉,想推薦一位司馬人選,可乎?”

既然柳下季只是臨時守之,那須句司馬便不是他的家臣,僅僅是沒有人生依附的下屬。憑借這一點,趙無恤就可以玩很多花樣了。他的意思很明顯:我能讓柳下季進須句做大夫,但兵事得聽我的,大家各退一步可好?

孔子再次重重地看了無恤一眼:“小司寇但說無妨,但這得由君上裁定。”

這事不全是我說了算,你且講講看,但行與不行,還得視人選而定。

無恤恭敬行禮:“我推薦平盜有功的冉求,子有!”

……

“等疫病消除後趙兵撤離,而柳下大夫前往治政事,冉求作為邑司馬掌兵事,事情便這麽定下來了,中軍佐,你覺得如此可行否?”

趙鞅將方才孔子扔出的矛投了回去:“此乃魯國內政,問吾子即可,問我作甚?”

“唯唯……”季孫斯連忙弓著背作鞠,用求助的目光看向了趙無恤。

在季孫斯看來,趙鞅的可怕程度遠遠超過了陽虎,他當年在陽虎淫威下就如同見了狸奴的碩鼠,在趙鞅面前更是大氣不敢出,還是趙小司寇可以商量些事情。

至於更加不堪的叔孫州仇,更是一直保持著諂媚的笑,期間幾乎不發一言。

於是,今天完全是趙氏父子與孔丘的爭鋒。

事後,叔孫州仇居然還後怕地責備孔子說:“若是惹怒了趙卿,他帥連齊人都打敗了的趙兵來伐,吾等如何應付?”

孔子說:“晉政多門,六卿不能一心一意,趙孟也忙著歸國,哪裏來得及討伐魯國?何況作為君上的卿大夫,吾等若是不為邦國爭利,就會遭到欺淩,國將不國!”

老子和他說過以不爭為爭,但孔子覺得現在自己是無法做到的。

他對今天季孫斯和叔孫的表現大失所望,二卿則完全成了泥塑雕像,畫諾蓋印之人,直到這場會面接近尾聲,才代表魯人答應了雙方各退一步的事實。

“鬥屑之人,不足與之謀!”

……

對於季孫斯來說,今天的筵席交鋒能談成這樣他已很滿足了。

趙氏答應退出大邑須句,這讓他們神經一松,盡管人選不盡人意,是魯侯較信任的柳下季,但他畢竟是魯國公族,總比趙無恤盤踞那兒要好。至於加塞進來的司馬冉求,雖然做過趙無恤之臣,但那不是孔丘的學生麽?怎麽想都是比較聽孔丘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