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6章 爭渡,爭渡!

十月底,北風徐徐,寒霜初降。

棘津一如其名,是大河下遊的一個渡口,靠近河沿的地方,千百年來堆積的泥沙板結,形成了平坦而堅實的地面。但因為鹽分鹵水較重,所以只長著些棘叢,能讓當地人養些山羊,采摘枸杞,卻沒有田畝農稼,所以少有城邑裏閭。

這裏也是連接晉國和南方衛國、魯國、宋國等濮濟淮泗諸侯往來的交通要道,由衛國人控制,蓋著幾間廬舍的南岸渡口處系著大小船只數十艘,常年都有河津吏看守。

在河濟之間的兗州之地上,魯城曲阜隨著權臣的更叠和孔丘的到來有了些許改變,帝丘日日唱著濮上的靡靡之音,經濟中心陶丘更是一月一個大變樣,可偏僻的棘津卻幾乎永遠不變。

直到戰爭爆發。

一棵一半浸入水中的大垂柳下,停泊著一艘獨特的船,老津吏一邊嚼著魚肉幹,一邊朝他那漸漸長大,正編織漁網的女兒嘮叨著陳年舊事。

“自從前年十一月底,趙氏和範氏在對岸打了一場,淹死了百余號人,還有一位晉國君子後,這河面兩岸便不安生起來了。去歲衛國就和晉國打過仗,來來往往不知多少次,老夫我過去幾十年裏見過的兵,還沒去年見得多,而今年,只怕還要更嚴重。”

比起往常,這裏多了一旅從帝丘派來守衛的兵卒,將軍營紮在渡口外,把北岸的渡船全部收到了南邊,還輪流派人警惕地監視著對岸的動靜,生怕有敵來襲。

漁民和船工們相問,但具體情形連衛卒也不得而知,只知道,在國君一聲令下後,衛國與晉國再度開戰。這可苦了兩岸的民眾,往常商賈絡繹不絕的場景也停止了,據說他們的車隊大都被就地征召,充當了軍隊輜車。

大河之上還未結冰,皮膚健康的津氏少女縫補著破漏的網,長腳的鷗鷺在渡船碼頭周圍的淺水裏行走尋找魚蝦,忽然警惕地叫了起來。

本來在岸邊守衛瞌睡連天的衛國兵卒被鳥兒們啾啾的叫聲驚醒,也猛地站起身來,小心翼翼地舉著弓箭和戈矛,“敵襲?”“敵襲”喊個不停。

船上的少女也放下漁針,擡起眉眼,眯著眼看了一會說道:“阿翁,對岸來人了。”

……

來人人數兩百不到,而且打出了鮮明的旗幟,原來並不是晉人來襲,可他們的打扮依舊讓衛國人緊張不已。

翦發文面,黑齒雕題,卻冠秫絀……這都是南方蠻夷的標志,和中原人的形象大相徑庭。

最後讓衛人們松了口氣的,是那邊還有一位冠帶華族青年舉著以竹為杆,上綴牦牛尾毛的節杖,第一個坐著船過來和衛人旅帥接洽。

他笑容可掬,言談有禮有節:“吳國行人歸國,途徑貴地,數月前曾知會貴國國君,吳人南歸時將要借道,有符節信物在此,還請履行諾言,派船渡吾等過河。”

原來,這正是七八月間從鄭、周入晉的吳國使節團,而過來商洽渡河事項的則是雖為吳人,內心卻早已被延陵季子華化的南方君子言偃。

跟他一起過來的還有個吳國武士,此人身材不高,卻長得粗壯勇武。不同於華夏蓄發冠笄的禮俗,他的頭發長一尺左右,斷成短發,梳成矮矮的椎髻,臉上有雙魚形狀紋面,正是太子夫差的親信專鯽,字伯魚。

“諸夏什麽都好,就是太過寒冷,我此番南歸,立誓再不北渡大河……”在言偃和衛人交涉時,他暗自抱怨道。

比起古板的宋國,富庶而脆弱的曹國,國人奸猾的鄭國,還有老態龍鐘的成周,晉國的風土和人情其實更對專鯽口味。與戎狄相雜而蒼茫渾厚的唐風,汾水畔燎口的糜子酒,還有六卿子弟的尚武和昂揚。

而在趙氏下宮的那些天,他更是對趙鞅這位豪邁的次卿青眼有加,總算是明白,趙氏為何會出現趙無恤這樣的人物。

虎子必有虎父!

但那是在入冬天氣轉涼前。

專鯽生於江南卑熱之地,從未見識過雪的冰涼,更沒有經歷過北方這寒冷的天氣。比不了八月間入晉時的短甲短褐,如今在瑟瑟北風中,他緊緊裹著晉國趙氏贈送的皮毛裘衣,卻依舊被河邊的陰寒凍得直打哆嗦。跣足也跣不了了,身在北國,必須學會腳踩內襯皮革的溫暖鞋履。

他瑟瑟發抖,用嘰裏咕嚕的越語咒罵北方的鬼天氣。這位一度向往為吳王征服北地諸侯的吳人勇士,如今卻凍出了青鼻涕,像一頭生病的老虎般狼狽不堪。

沒了剛出來時的豪言壯語,他和對岸擠作一團點火取暖的吳人一樣,現在更像是南歸的雁鳥。

所以當歸鄉心切的專鯽聽言偃和那衛國旅帥說了半天,對方卻依舊支支吾吾不肯派船時,頓時火冒三丈高。

“賊!”

他也不怕冷了,一手將身上披著的絨毛裘甩開,朝那嚇得幾乎跳起來的衛國旅帥緊逼幾步,摸著腰間的魚腸劍惡狠狠地罵將開了,雖然無人聽得懂他究竟說了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