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義利之辨

……

在鄉寺中的石案前鋪席對坐,子貢一邊飲著加了蜂蜜的甜豆漿,一邊思索。

這趙氏君子,居然能知道夫子前不久對弟子們私下說過的“有朋自遠方來”這句話,莫非是哪位師兄弟記述吐露,傳到了晉國?

真的有這麽快麽?

而且,這是不是說明,就如同他在半年前就開始關注趙無恤一樣,趙無恤也在默默關注著遠在魯國的夫子呢?

想到這種可能,子貢不由得精神一振。

不過,雖然鄉寺居所簡陋,但這所飲的豆汁,還有這光滑的陶盞,價格可不低吧,難道趙氏君子是樸於外而奢於內的虛偽之人?

然而,對面的趙無恤卻仿佛看穿了他想法般,笑盈盈地說道:“子貢所飲之物,在成邑幾乎每個國人都能喝到,種了你帶來的戎菽之後,希望明年能讓野人氓隸們也受此澤惠。”

他又指了指那光滑的瓷盞:“雖然看似光滑無比,扣之有金玉之聲,其實卻不貴,僅僅能當兩個白陶盞的價錢。”

“竟能如此!君子之領邑,真是叫賜眼界大寬。”子貢一向估價極準,今日卻謬之千裏,心中不由得微微震驚。

趙無恤不以為意,他心裏暗道,這些算得了什麽,真正的好東西,都集中在新建的匠作區呢。

當然,在談生意之前,他覺得還是將兩人關系再拉近一些為好,便裝作好奇地問道:“子貢此次回魯國,可見到你的夫子了?”

子貢便將夫子出任中都宰的事情告知趙無恤,本意是想擡高下夫子的地位,比起原先的一個無職下士,一邑之宰顯然更拿得出手些。

不過趙無恤對此卻不是很關注,沒記錯的話,之後幾年孔丘還會一路走高,最終和陽虎一樣,宰執魯國,一個千室邑宰,只是起步而已。

他關心的,是上次那件事情。

“對子貢贖人而不取贖金之事,孔子是如何評價的?”

說到這,子貢就更加驚異了,他覺得夫子和趙無恤最吻合的地方,就是在對此事的看法上。

當時的情形,子貢記憶猶新,在中都的廳堂中,他和夫子也是對坐席上,討教此事。

夫子是這樣說的:“賜呀,趙氏君子說得對,你這件事情,做的有失妥當。”

子貢大惑不解,他問道:“夫子不是教導我,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麽?賜棄利而取利,有何不妥?”

他覺得自己贖人而不取其抵償之金,是道德高尚的行為,為何趙氏君子和夫子都反對這種做法?

夫子撫著長須,微笑著搖了搖頭道:“聖人之舉事,可以移風易俗,吾輩的追求是以身作則,將教導施於國人,讓他們學到仁愛之心,而不是自己獨自去實行過分拔高的道德。”

“現在魯國富者寡而貧者多,若是你贖人而取官府抵償之金,則無損於義;不取其金,其余魯國人就不會再像從前那樣熱衷於贖人了。”

子貢不笨,雖然比不上顏回師兄的“聞一而知十”,但也是“聞一而知二”,夫子的話,一點就透。

就在那幾天裏,他的師兄子路經過汶水時,救起一名溺水者,那人感謝他,送了一頭牛,子路便收下了。

夫子聽說此事後高興地說:“魯人必多拯溺者矣!”

子貢恍然大悟。

原來,他贖人自由,以為是自損財物做了一件好事。然而魯國這條法律的用意,本是為了鼓勵每一個出國的人只要有機會,就贖買同胞,事後可以得到等價補償,不會損失任何東西。

子貢的錯誤,在於自以為“取義棄利”的行為,把原本人人都能輕松達到的道德標準,超拔到了大多數人難以企及的高度。

今後誰若贖回魯人,再去領取贖金,就會被認為是不如子貢,是好利而不義的。然而魯國富者少貧者多,沒有幾個人和子貢一樣,有足夠的財力可以保證,損失這筆贖金不至於影響自己的生計。

所以夫子才和趙氏君子一樣,認為“賜失之矣”!

而子路救人,既有義,又能得利,必然會得到眾多的魯人效仿。

子貢將此事原原本本說了出來後,又稱贊了一通趙無恤與夫子不謀而合,真是賢者必有通惠。

趙無恤則心中竊笑不止,托了前世漫山遍野的國學熱,他是聽說過這故事的,要不然,怎麽敢那麽篤定孔子的反應?

不過,趙無恤也不由得感慨,孔丘已經不同於年輕時候罵季氏“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憤青了。他在齊魯跌打滾爬二十多年後,已經看透了人心,義和利,並非是絕對的對立。

誰說他食古不化?誰說他迂腐?這明明也是個現實主義者!

否則,他會尋遍諸夏,拜了無數個老師,將他們的思想兼容並包?否則,他會半推半就地接受死對頭陽虎的邀請,作為陽虎之黨出仕中都宰?能教出行業各不相同,思想成就也偏差極大的孔門弟子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