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冬至(一)

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日,雞鳴剛過,天色微亮,新絳城裏下起了一場雨,遠方的雲層中雷鳴陣陣,仿佛預示著還有更大的驟雨將要來臨。

但這場雨無法阻止對於趙氏、樂氏都極其重要的大朝會。負責今日接待事務的晉卿趙鞅,早已和侯人一起,在館驛中迎了宋國賓客樂祁,一齊出發前往虒祁宮。

趙鞅和樂祁同乘一輛擎華蓋的駟馬戎車,郵無正為禦戎,在飄灑著微蒙細雨的新絳城中行進。

經過十多天的經營和謀劃,這才有了今日的結果,兩位卿士心情都很不錯,扶著雕漆的車欄輕聲談笑。在聊了一會雙方兒女媒妁納采的時間後,便由趙鞅指點介紹這一路上的各處景致。

“新絳又名新田,是一座嶄新的國都,在七十年前,先君景公時才從幾十裏外的舊絳遷來,此城由韓獻子規劃,鞅的先祖父文子也參與其中。”對於十分雍容規整,盡顯霸國風範的新絳,趙鞅還是很自得的。

樂祁放眼望去,此刻正值驟雨初歇,朝陽破開雲層升起,紅光遍灑城中,道路兩邊皆種的有榆樹、槐樹,飄零著橙黃艷紅的冬葉。雨後涼風拂面,他遠望則宮闕如雲,後顧則城門雄闊,兩邊坊、裏、市參差,也是一番壯觀美麗的景色。

沒多久,他們就進入了迎接外賓朝見的中軸道,此道一分為三,中間一條由青石板鋪就的賓路,兩旁築有女墻,各高三尺有余。這條賓路除了晉侯禦駕出行,以及迎接各國卿士外賓時專用外,平時唯獨卿大夫可以著朝服行走,士和國人、野人只能繞道兩側的黃土路。

趙鞅不由得嘆息道:“想當年,晉國在悼公的霸業鼎盛之時,一年中甚至會有三四十個大小諸侯前來朝見,那會賓道上真可謂是車填馬隘。現如今,卻冷冷清清,只有樂伯一人受迎。”

樂祁默然,晉已失霸,只剩下魯、宋等依舊與之來往,而魯國在六月時已經派三桓之一的孟孫氏來入貢過。除此以外,衛國首鼠兩端,齊國、鄭國更是另起爐灶,自成體系,南方的小諸侯陳、蔡等則要麽從楚,要麽從吳,不聽晉國號令。

在賓道上行進了半刻後,雄偉的虒祁宮已經遙遙在望,越過高大的宮墻,隱約可見裏面重樓疊嶂的台榭。

論起列國宮殿之最,當屬北方晉國之虒祁、銅鞮,南方楚國之章華、渚宮。

趙鞅介紹說,這座虒祁宮是晉平公時修築的,其本意是為了和南方楚靈王建造的章華台相比拼,看看誰更富麗堂皇。此舉被不少賢大夫如晉師曠、鄭子產詬病,晉楚兩個霸國的君主鬥富鬥面子,卻讓國野民眾,以及宋鄭魯陳蔡等中小國家吃盡了苦頭,每年貢賦翻倍。

樂祁又不免慶幸,好在宋國是微子之後,二王三恪之首,也是目前僅存的唯一公爵國,周天子尚且待之如賓客而非臣屬。所以晉侯要求宋國提供的貢賦還不算太苛刻,每年來一來,表示對霸主晉國的服從即可,何況還有宋的兩個附庸小邦滕、薛幫忙分攤壓力。

現如今,楚國的渚宮、章華已經在一年多前,被入郢的吳師一把火焚毀,所以虒祁、銅鞮放眼中原,大有顧盼自雄之勢,規格甚至超過了成周王城。

不過樂祁知道,晉侯的威儀,也僅僅在這兩座宮殿內才能顯擺顯擺了,他的號令,早已出不了新絳城,更別說晉國六十余縣,以及士大夫們,都已經是六卿私屬。

宮殿近了,樂祁看得更是分明:高亢的夯土台基,城樓的飛檐上蹲著陶、石不一的吉祥神獸,門闕、望樓和兩邊的宮墻上皆見有持戈披甲的衛士守衛。

虒祁宮的正門,兩側是兩頭張牙舞爪的石質雕像“虒”,這是一種頭頂有角的似虎神獸,它們沉默地守衛著緊緊關閉的朱紅色宮門。

當趙鞅和樂祁抵達時,已經有三輛戎車早已等待在此,靜候他們的到來。

三輛車都有華蓋,裝飾得富麗堂皇,由同樣毛色的駟馬駕轅。車的三位主人都是四五十歲的壯年,一身卿士打扮:冕帶朝服,衣黑綬赤,手持玉圭,腰懸長劍,下裳還掛著琳瑯滿目的玉組佩。

見到趙、樂二人靠近,三人便在車上將手籠在深衣廣袖中,微微點頭,向他們拱手致意。

樂祁和趙鞅一一還禮,他放眼看去,只見其中有兩位是他曾打過照面的。

一位是下軍將韓不信,韓氏家主言談舉止不失謙謙君子的氣質,這也是韓氏一族從韓獻子以來繼承的家風。

另一位是上軍佐中行寅,中行寅的面相微胖,看上去不適合動作的巍峨高冠下,玄色的纓勒住了雙層的下巴。此人全然沒了他父親中行穆子(中行吳)的勇武和廉潔,那雙貪婪的小眼睛正不住地朝樂祁腰間那珍貴的玉玦上瞥。

樂祁聽聞此人喜好收集玉佩玉環等物,貪婪程度為六卿之最,今日一見果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