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tude·Op.8

【兩份嫁妝】

直到歐羅拉雙腳邁進客宿的咖啡店的大門後,身上沉重的枷鎖才脫落。

店內,烘焙好的咖啡豆被研磨成細膩的粉質,發散著陣陣令人沉醉的木果香氣。她眯眼輕輕嗅了口,略帶些苦味的氣息在鼻腔裏擴散開,瞬間讓她耳目清明。

歐羅拉正要上樓,眼角的余光掃過手裏的羊皮卷上,停落片刻後就再也移不開。

男女雙方將自己的半生交給一支雕花的木質蘸水筆,用一瓶不知產地的黑色墨水,將名字留在了屬於對方的羊皮紙上。等墨水幹涸,白紙黑字,似乎就是兩顆堅定不移的、毫無悔意的心。

令人遺憾的是,這神聖的一刻,無關乎愛情。

但又使人琢磨不透:少女和青年的儀式,不含絲毫脅迫——至少從他們臉上,可以看到毫不勉強的舒心笑容。

或許一切都是意外,卻也擔得起一句剛好。

於萬千種可能中,恰巧趕上最好的選項。

她收回腳,不由地想起簽完婚書後那一幕小插曲——

在沃德辛斯基伯爵的宅邸完成的定親儀式,身為長輩至少要出席結尾。確認婚契成立的時候,歐羅拉正要把婚書遞給伯爵核查,不料身邊新晉的未婚夫先生要比她快得多。

她看著伯爵連連點頭,婚書被卷起系好後還給青年。來自巴黎的紳士側耳告訴少女,她的那份不用核對,順帶還附贈了一枚和煦的笑。

被咖啡香氣包圍的歐羅拉,回憶起那對伯爵夫婦毫不反對的表情,加上某個百合花一般的青年,總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勁。

她甩甩頭,不禁好笑自個兒過於敏感了。

婚契書啊……

從未料想過,來到十九世紀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賣”了個好價錢呢。

“歐羅拉,你回來了。”

陷入自我世界的少女正幽幽嘆氣,聽到熟悉的聲音偏過頭,看到佩蒂特正坐在櫥窗的餐桌前,手裏的繡崩上飄落著零星幾朵絲線繡成的小花。

就像出海的船總會歸港一樣,她立即快步過去坐下,將所有的感嘆和唏噓都拋之腦後。

“是的,柯塞特嬤嬤,你的事都辦好了嗎?”

店主適時地給窗邊的客人端上香醇的牛奶咖啡,告知鋼琴已經修好,輕易便收獲一份來自少女的驚喜感謝。

長者以頷首示意,未曾移開過分毫視線。

杯勺在歐羅拉的指尖輕轉,將深棕與暖白攪拌成更加溫柔的顏色。佩蒂特看著自家小姐恬淡的笑,臉上的肅穆便柔和了好幾分。

霎時間,她不知該如何回話了。

*

今天讓歐羅拉獨自前往沃德辛斯基宅邸,是佩蒂特思考良久後作出的決定。

即使這或許違背了她的職責。

自小姐從高燒中醒來,已有些許時日。教導嬤嬤無時無刻不再感激上帝,能讓少女重新恢復健康。

就算她丟掉了過去的記憶。

就算她對自己不再如往常親昵。

失去記憶的歐羅拉很不一樣。

她似乎更獨立,更自主,也更堅強——尤其當她坐在鋼琴前,整個人都會迸發出奪目的光芒。

佩蒂特幾乎快分不清究竟哪一個小姐才是真實。

她只知道,現在這個小姐,對她是陌生的。

陌生,就意味著距離感。

以至於佩蒂特最近總被某個念頭困擾:她,是不被需要的。

小姐學東西很快。

她能切近歐羅拉生活的地方,忽然越來越少。

年長者照顧了少女整整十八年。

她說不清這種滋味是為什麽——但如果這是小姐期望的,她只會祈禱屬於“歐羅拉”的人生會更好。

比如不陪著歐羅拉去面見最後的血親,是方便小姐建立新的聯系時,不會因為她備受限制。

屬於少女的全新人生……

如果記不得過去的話,徹底忘記或許會更好。

但等佩蒂特回過神來時,她已經拿著繡崩坐在咖啡店的落地窗前,看著那條小道上的過往出神了。

要辦的事?

那都是借口。

除了等你回來,除了確認你一切都好……歐羅拉,我沒有別的要緊事。

佩蒂特將手裏的刺繡放到腿上,看著歐羅拉琥珀色的眸子,說道:“嗯,是的……都辦好啦……”

未等對面的人回答,她又小心翼翼地補問了一句:“你……今天去見沃德辛斯基一家,感覺怎麽樣?”

“感覺?沒什麽特別的感覺……”

少女呷了口咖啡,享受著苦意順著舌苔恰到好處地刺激著神經。她突然想起什麽,放下杯盞,在口袋裏將那個小物件掏出來遞給長者。

“嬤嬤,很抱歉啊,這個東西我沒送出去——還是由你收著比較好。”

“為什麽呢?小姐……你就不好奇這樣東西是什麽嗎?”

歐羅拉擡起頭,她似乎詫異長者的探詢,“從我醒過來起,就一直是佩蒂特你在照顧我啊,我把它給你收著哪裏不對嗎?至於它是什麽,嬤嬤你想告訴我的話,我會好好聽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