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tude·Op.1(第2/4頁)

眼角余光瞥向埋在雙手掌心中哭泣的女人,歐羅拉無法心存僥幸——她似乎不用擔憂要怎麽應付,上帝將匹配這荒誕事件最佳的理由都給她找好了——因為佩蒂特的悲傷和擔憂是真的。

聽她幾乎失控的哽咽,近來應該根本無暇去悲傷。

是為了這位小主人吧……

一樣的中波混血,一樣的父母雙亡嗎?

歐羅拉心尖不由泛出一絲苦澀。曾經年幼的她,還有那太陽般的一家和音樂將她拉出命運的泥淖,但這個孩子呢?

湖邊,昏迷,高燒……難道她一直都沉浸在悲傷裏?

身為鋼琴家,擁有敏銳情緒嗅覺的歐羅拉並不懷疑佩蒂特。這位嬤嬤是真的疼惜在意這具身體的主人,不曾有絲毫作假。

少女似乎可以全心信任這位嬤嬤,畢竟女人眼底的黑青與面色的憔悴絕不在一朝一夕間形成;但她卻又無法真正地感同身受,畢竟她們才見第一次面。

思索片刻,少女平靜地目視前方,手卻摸索著探過去。她用指尖捏住女人的衣裙,輕輕拽了拽。

“柯塞特嬤嬤,我不會再做傻事了……我們都好好的。”

“小姐?”

佩蒂特轉過頭,見自家小姐認真的模樣,淚珠竟停止下墜。

“嬤嬤,我的嗓子好難受……”

喉間的疼痛隨著每多說一個單詞而加深,歐羅拉扯出一個勉強的笑。

佩蒂特迅速擦拭眼淚收拾儀容,然後拍拍少女的手背示意她松開,提起車內的煤油燈,翻出一個精巧的銀水壺遞給她。

“是我失禮了,歐羅拉小姐。喝點水吧,對你的嗓子有好處……嗯,小姐?”

佩蒂特錯開身子的片刻,歐羅拉的視線就被暴露出的車窗牢牢吸引,以至於她忘記去接水壺。

那面小小的玻璃化作鏡子,借著變動的光源,倒映出一張十九世紀裝扮的少女的錯愕的臉:

柔軟的黑發中分垂下,從中下段開始發卷,化作柔軟的波浪。源自父系的斯拉夫人骨架在被東方血統中和後,肢體變得纖細柔和。五官小巧精致,病氣使這張臉略帶幾分消瘦,卻獨獨影響不了雙眸的神光。只是現在,這對琥珀色的眼睛滿滿都是訝然。

——這是屬於現代的、她自己的臉。

“這是我自己?還是另一個我?”

歐羅拉腦中有些混亂。

“噢,小姐你盯著窗子,是想開窗透透氣嗎?”

接收到小主人的意願,佩蒂特立即打開車窗,再將水壺遞給她。

上移的玻璃帶走了鏡像,突然倒灌的涼爽夜風令歐羅拉清醒些許。她來不及思考太多,慌亂中竟伸出左手,去接那只水壺。

剛想要抽回,她卻因無意間翻轉手掌而愣在原地。

原本紮根在手背上那幾條醜陋的疤痕,竟消失得無影無蹤!

甩甩頭重新將視線聚焦,歐羅拉確認不是幻覺:這是一只光潔如玉的手——沒有意外,沒有事故,沒有傷痛在上面留下令人唏噓的遺憾。

少女的心跳頓時漏了一拍。

“小姐真乖,看樣子真的快康復啦。”

佩蒂特面帶欣慰地翻過歐羅拉的左手,將水壺放在她手心。又伸手在她額間試了試體溫,這才徹底安心,繼續在車廂裏翻找。

“車上可能還有些小餅幹,我再給你找找,你先勉強就著水吃一吃。等到了德累斯頓,嬤嬤好好給你準備吃的……”

若此刻這位教導嬤嬤能回身好好看看自家小姐,一定能發現她的不對勁。

屏住呼吸,歐羅拉快速將瓶子換給右手,掀起小臂上的喇叭袖,將左手指尖搭在右臂上。

擡指、下落、呼吸——

單音、雙音、和弦、琶音……

左手下指幹脆利落,手臂皮膚反饋它們沒有絲毫的顫抖。

接受到這一信息,歐羅拉顫抖著打開瓶蓋,猛灌了好幾口清水迫使自己冷靜。

微涼的液體滋潤著早已幹涸的喉嚨,也將她所有興奮的尖叫積壓下來:這是她的手,是她剛拿下肖邦國際鋼琴大賽頭籌的手!

肖賽的成績本意味著歐羅拉已踏上一條光明的路,但好景卻戛然而止。因為一次車禍,給她留下一份永遠的遺憾——那些鮮花與掌聲,黯然褪色成枯敗與沉寂。

她的左手不再受她掌控。

肖賽冠軍再也無法親近她最愛的肖邦。

失去靈敏的左手觸鍵,便談不上完美演繹音樂,也斷絕了身為鋼琴家的所有可能。歐羅拉幾乎不想回憶起經歷復健後,自己原本平靜的左手,一搭在黑白鍵上就抖成篩子的模樣。

再也彈不出幹凈的音色,再也無法用指尖傾述細膩的情感,掙紮過,痛苦過,抗爭過……最終,看著那個拉著小提琴的妹妹沿著和她約定的路越走越遠,她決定告別鋼琴。

縱使肖邦是她的救贖,她也要學會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