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重回人世間

等待判決的日子,淩意是在看守所度過的。

六點半起床吃早飯,七點半盤腿坐板,九點開始放風,九點半繼續坐板、吃飯、擦板。十二點開鋪午睡,一點半起床,兩點繼續坐板,三點放風。

到這裏,時間才過去半天。下午就像是早上的翻版,坐板,吃飯,坐板,直到晚上才算有點娛樂時間。

晚上會有幹部給大家放電視,通常是看新聞聯播,或者進行政治學習。到八點半就準時開鋪,九點半關電視,強制禁聲閉眼。

生活精確到秒,一天如此,周而復始。

在淩意看過的為數不多的香港電影裏,犯人都有特定編號,不會被直呼其名。來了以後這個認知卻被推翻。原來不管看守所還是監獄,不管獄友還是獄警,大家都直呼全名。

起初每一次被大聲點名,他都像被槍口抵在太陽穴,半邊身體是冰涼的。

“淩意!”

“在。”

“面壁!”

“是。”

誰知漸漸卻也脫敏。

令行禁止,一動一報告,一旦熄燈連說話也要打報告。

他就不再開口。

楊斌醒來以後曾托人表示可以見他,願意作為受害人替他求情,他連一秒的猶豫都沒有就拒絕了這個提議。

八月時正式批捕轉監,判決下來以後誰也沒來看過他,除了厲微。

確切地說,誰也不知道他在監獄,除了楊斌和厲微。從前因為囊中羞澀,他並不怎麽愛交朋友,加上出事時已經畢業,誰還會去追究一個舊同學為什麽失聯。

也就只有畫室的老師曾當著後來的學生惋惜過一句:上一屆有個叫淩意的,天資很高人又刻苦,不知道畢業以後有沒有畫出什麽名堂。

厲微來探監那天臨江瓢潑大雨,高墻之上電閃雷鳴,隔離柵和鐵絲網在風雨裏愈發不近人情。

淩意被提出來。

剃過頭的他大約完全像變了一個人。他走過去,明明沒有手銬,兩只手卻還是收在身前。

厲微臉上浮現詫異的神色,定睛數秒後才確認是他,右手敲敲玻璃,示意他拿聽筒。

他用包著厚厚幾層紗布的右手拿起來:“厲阿姨。”

“手怎麽了。”

“幹活的時候傷了。”就這樣簡單一句。

監獄裏幾乎每天都出工,踩縫紉機,釘扣子,裝金屬餐具,什麽都做。不過他的手並不是幹活時出了意外,而是被人打的。

厲微眉梢微動,目光從他手上移到臉上:“我以為你會像不肯見楊斌一樣不肯見我。”

他默然不語。

天色陰郁,雷聲陣陣,白辣的雨在高窗外擠成團,翻湧著洗刷加固過鐵柵格的玻璃,像是要洗清一切冤屈與罪孽。

隔著一條通話線,厲微的聲音顯得比往常更要輕描淡寫。

“吳仕千工作出了紕漏,已經調到三線市去了,走之前還問起你。”

淩意顯得很遲緩。他低低地應了一聲後,似乎也意識到自己還應該問點什麽。就垂著眸,左手夾在大腿間,怕冷似的:“問我什麽?”

“問你找到工作沒有,體面不體面。”厲微攏了攏頭發,肩上的包滑到肘彎,又被她隨手擱到一旁,“我估計他沒安什麽好心,所以直接說你出國了,讓他少管你的事。”

親生父親這些假意虛情,淩意神情根本不像在意。他把頭點了點,用指縫磨著獄服寬大的褲腿,問:“我媽媽……”

“楊斌在照顧。”

他眼眸霍然擡起。

厲微蹺起二郎腿:“你媽已經成了那個樣子,楊斌不會把她怎麽樣。況且你難道到現在還沒看明白?楊斌對她有情,否則這些年早把她折磨得生不如死,哪會有過去的安穩日子。”

淩意重新低下頭,雙眼直視腿間交錯的手指,下頦在顫抖。

監獄的探視是真正的“沉默是金”。沒多久時間就快到了,最後三十秒厲微問他:“還有沒有什麽想問的?”

彼此都心知肚明,這會是最後一次探視。

淩意一言不發地閉上眼。

厲微起身走了。

在這樣與世隔絕的地方,連她那高跟鞋搶地的聲音都傳不到玻璃的這一側。

回到房間,淩意又被帶去出工。

路過帶小窗的長廊,他擡頭想看一眼陽光,結果只看到漏篩的雨。

長廊很長,長到沒有盡頭。

從夏走到秋,從秋走到冬,從晝到夜日復一日。終於走到出獄的那一天,鐵門緩緩打開,他換回三年前的衣服,拿到三年前的那部手機,見到三年來從未見過的玉蘭花。

只是手機早已打不開。

周遭的一切都是新的。新的樓,新的馬路,新的招牌,新的……新的空空蕩蕩的世界。帶著在監獄掙的一點錢,他走在完全陌生的街道,上了一輛路線不熟的公交車,然後在一個沒聽說過的市場下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