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鼎之輕重 第四十五章 談判(六)

江水滔滔,不舍晝夜。

這個冬夜的月亮卻是又大又圓,照在湧動的江浪之上,熒熒有光。

徐一凡站在江順輪那停下的劃水明輪之旁,披著一件鬥篷,默然而立。在他身後幾步侍立的,唯有陳德而已。

徐一凡不下船,不拜客,只是派溥仰向英國駐上海領事館送了一封信。這樣的作態,上海官場都以為矯情太過。他這次來到上海和英國人談判,不知道牽動了多少有心人的目光!

他乘輪而來,卻在這裏獨守江月,卻是很多人都想不明白的道理。

不管是鼎革,還是篡逆之路走到這個時候了,每一分秒的時間都很寶貴,他這次來打交道的更是世界第一強國的首相特使,在國內官場擺擺二百五的姿態也就罷了,這麽緊要的關頭,耍這麽一出,到底是個什麽意思?

夜色安靜得只能聽見波濤翻湧的嘩嘩聲音,長江由此入海,綿延幾千裏,自此走出華夏的山巒大地,面前就是廣袤無垠的太平洋。徐一凡出神的久久向東而望,誰也不知道他在想著些什麽。如果背後著急議論的上海官場人物,能看見徐一凡仍然顯得年輕光潔的臉上那嚴肅的神情,就應該明白,他這次不是在耍二百五了。

背後傳來了輕輕的腳步響動,還聽見微微一聲咳嗽的聲音。徐一凡驀的被這突然的聲音驚動,回頭一看,才看見背後暗處站著擁著一領狐裘的張佩綸。夜色中他的眼中炯炯有光,只是動也不動的看著徐一凡。

徐一凡展顏一笑:“幼樵先生,是不是暈船?在這船上睡不著?你身子骨不算太結實,還是到點睡覺的好。”

“大帥不睡,我們又怎麽敢高臥?”張佩綸淡淡的道,輕輕走到了徐一凡身邊。他臉色也同樣嚴肅,看著月色下的江水輕輕發問:“大帥,你到底在等些什麽?”

“……上海關道已經在高昌廟制造局裏面坐等,許了在下好幾萬銀子的好處,只要在下向大帥進言,此等機會,卑躬屈膝一些也沒什麽,反正大帥一旦定鼎,和洋鬼子那裏總有商量,他們在其間,只要能盡一分心力,就決不敢藏著……人心都看到大帥啊!尤其在大帥此次趕來上海和英國人談判之後!他們有此從龍熱切的心思,也是常理……幾萬銀子是小事,現在學生倒也不缺這幾文錢,可是他們說的,恐怕並不是沒有道理。此次是大帥逆而奪取的道路上面的關鍵!”

“外敵,幾乎已經被大帥掃平。威望,大帥也如日中天。在內,朝廷治下,已經是一片散沙,北地在垂死掙紮,南方已經傾心大帥,整合起來也是指顧間的事情。兵,天下莫精過大帥六鎮禁衛軍者,財,大帥有南方富庶省份,南洋北洋巨大財團支持。唯一忌憚者,無非列強態度而已矣!此時委曲求全,虛與委蛇,正是大帥坐到如此地位之分內事情,學生深知,大帥性格張揚果烈,不肯低人一頭,從南洋到朝鮮,無不一路拼殺過來。可是為上位者,須行不得快意事,對此等關系大帥大業的世界第一強國之首相特使,怎麽就以一馬弁送信呼之而來?若大帥仍然率性行事,學生不敏,不敢附麗!”

張佩綸說到後來,聲音漸漸放大,最後幾個字已經是慷慨激昂,擲地有聲。

他也想不明白這個道理,最後只能歸結到徐一凡的性格上面去,苦口婆心,做最後之進諫。這一夜還沒有過去,事情還有挽回的余地。在他看來,現在大英帝國,無非在北地朝廷和徐一凡之間奇貨可居,這個時候,徐一凡多許一點利益給英國,有什麽了不起的?將來徐一凡收拾河山,把國家整治得強盛了,什麽要不回來?

如果他還是大清的忠貞臣子,那張佩綸在對外交涉上面,一定會秉持自己立場,每點利權都要盡力爭取。而現在是什麽時候!氣運鼎革之際,時機一旦錯過,也許就是百年身,這等最為激切的關頭,事急從權,還有什麽好考慮的!

徐一凡默默的聽完張佩綸的話,只是淡淡一笑。往日輕松的神色,在這個時候一點都看不見了。楚萬裏對徐一凡背後的評論是他的正經表情一天之內最多維持兩三個鐘點,其他時候溜著肩膀比誰都要憊懶。但是今兒,徐一凡從抵達上海開始,就一直沉靜嚴肅到了現在。所有決定,都是自己獨斷做出。

對比著北地朝廷對英國的那些巴結態度,他今兒的舉動,實在是讓有心人急得上火。

他看看張佩綸,只是淡淡一笑:“幼樵,我這可不是率性而為的事情呢……”

他扶著欄杆,擡頭看著天上月亮:“……我是靠什麽起家的?從南洋,到朝鮮,都是在鼓動起軍心民氣,表現出和這個末世截然不同的做派。在苦苦尋找不到出路的人們當中,給他們另外一種選擇,另外一個希望……如果我和北邊那個朝廷比著討好這大英帝國,我和自己要取代的朝廷,又有什麽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