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羅敦·西哈努克(第2/12頁)

然而我在布裏俄尼島見到的西哈努克並不是可以取樂的玩意,而是個自感絕望的人。盡管他性情乖戾,但他恰好代表著那些仗義執言者,他們敢於向威脅國家安全和個人自由的任何人說“不”。如果一個人錯了,那麽犯錯誤是他的權利;如果一個人與眾不同,那麽這也是他的權利。西哈努克就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人,你對他有什麽辦法呢?正如他坦率承認的那樣,他不是個有才能的政治家,而是個藝術家。他更樂於創作歌曲、戲劇和指揮樂團,而不是去主宰別人的命運。他不否認自己當君主的歷史,不掩飾自己的錯誤,不否定自己是個惡習很深的輕浮子弟這樣的細節。讓采訪記錄本身來說話吧,這些記錄所顯示的是最真實的自畫像之一。遺憾的是書面語言不可能表達出他那刺耳的聲音,不可能表現出他那雙閃爍著怒火,並不斷轉動著的小眼睛和他那不停地揮動著的細小胳臂。我們作為朋友而相見,又作為朋友而分手。他甚至向我許下諾言,他將去說服周恩來發給我簽證,我則答應他,在我到北京時給他帶兩公斤新鮮奶油鵝肝,作為對他的酬勞。但我白白地等了幾年。臨分手的時候,他贈送給我書籍、照片和唱片,唱片中灌制了柬埔寨王國國家元首諾羅敦·西哈努克閣下的歌詞和樂曲。實際上,現在西哈努克正在為中國人譜寫歌曲。這不奇怪嗎?

我始終沒有得到中國的簽證。顯然,連西哈努克也沒有說服周恩來。他也因此而失去了兩公斤奶油鵝肝。不過,西哈努克給我發了一封電報,感謝我所發表的采訪記,聊作彌補。而且電報寫得很長,且寫得很親切,沒有計較電報費用的多少。我還應該說些什麽呢?西哈努克是唯一的一位屈尊親自來電感謝我為其作報道的國家元首和有權威的人。這真是一件少見的事。僅就這點而言,他也應該得到兩百公斤的奶油鵝肝。

奧裏亞娜·法拉奇(以下簡稱“法”):談到西哈努克,我認為,最令人驚訝的事是:人們聽他說話,越聽越想聽;人們討論他,越討論越不能理解他。殿下,盡管如此,我們是否可以嘗試一下,通過這次采訪來給他畫像?從下面這個具體問題談起:他是否覺得自己最近幾年變了很多?

諾羅敦·西哈努克(以下簡稱“西”):變了?我真的變了嗎?噢,小姐,我沒有變。盡管現在我不在金邊生活,而在北京生活,但我始終是同一個西哈努克。他有點與眾不同,您願意說他有點古怪也未嘗不可;他有點不被人理解,您願意說他是個難以理解的人也未嘗不可。但是他的信念堅定不移,人格不變。舉例來說吧,我並沒有成為共產黨人。我還是認為自己是粉紅色的,而不是紅色的。我並沒有沉默不言,而是繼續不顧一切後果地竭力表明我對各種事情和各種人的看法。我無意作為一個流亡的花花公子而告終,而願意重返金邊,了卻我絞死朗諾的夙願,作為有德之士而告終。昨天的西哈努克與今天的西哈努克之間存在的唯一區別是,今天的西哈努克再也不會把賣國賊錯當做愛國者,而把愛國者錯當做賣國賊。現在我已百分之百地站在紅色高棉遊擊隊一邊。我同他們一起肩並肩地為打敗美國人和建立共產黨的柬埔寨而戰。我沒有別的辦法可以拯救我的國家和不失自己的體面。小姐,您可知道,失體面的方式是多種多樣的。失去王位並不有失體面,有時取得王位或保持王位反而有失體面。我對成為裕仁天皇式的人或成為精於養馬術的伊麗莎白式的人絲毫不感興趣。

法:殿下,您過去有過個人野心嗎?

西:過去也沒有。可以說,我過去的生活有點奇怪。我這個國家元首有點奇特,而且不是社會主義的。我喜歡賽車,熱衷於追求享樂,指揮爵士樂團……一般說來,國王和總統是不指揮爵士樂團的。我吹過薩克斯管和單簧管,譜寫過曲子,到小城鎮去同我的人民一起演唱。但這究竟有什麽不好呢?我們柬埔寨人愛好音樂。為什麽一個國家元首只能組織討厭的舞會和狩獵山雞,一本正經地去接見大使呢?我不僅讓他們唱歌,而且還讓他們去勞動。是的,是的,我讓他們同我的部長們一起去勞動。是的,是的,我讓他們乘卡車到農村去幫助農民,幫助他們收割稻子,建造糧倉,修築堤岸,掘土翻地。看著他們手拿鋤頭也是一件樂事,我感到莫大的興趣。因為在亞洲,一個呆子一旦取得文憑,或能提起筆杆,便自以為是個知識分子了,便認為彎腰參加體力勞動是有失身份的事。您知道,這就是所謂的高貴階層。當然,這一階層的人會把我說成是瘋子、狂妄自大者和傷風敗俗者,把我這種奇特的做法說成是醜惡可恥的,他們根本不會想到這是接近和了解群眾的聰明方法。我還幹其他的工作。譬如,寫劇本,並作為導演將它搬上舞台,又作為演員參加演出;從事文化事業,為紅十字會募集資金,我以此為樂事。另外,我還擔任影片的導演,噢,許多人認為我的影片一文不值,甚至把它說成是令人討厭的東西,說我既不懂朗誦,也不會使用電影攝影機。但是我推崇電影,他們的閑話與我有什麽相幹呢?我回答他們說:“為了教育人民,僅此而已。”就像影片《吳哥上空的陰影》那樣來教育人民。您聽說過這部片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