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罪罰(第4/5頁)

當然曹丕最重要的一項行政命令是謚曹操為魏武王,追認了曹操為魏國第一領導人的地位。這既是一個時代的開始,對曹操來說,又是他個人歷史的結束。

結束是離歌,也是詠嘆調,是必須要有人為之埋單的。這一回埋單的人是於禁。

大名鼎鼎的於禁。

曹操死後,被葬於鄴郡高陵。於禁被任命為曹操陵墓的守望者。這是一項意味深長的任命,於禁當然不知道其中有深意藏焉,只有曹丕知道。

因為曹丕在中間做了一個局——在陵屋的白粉壁上,畫了關羽水淹七軍擒獲於禁的場景:畫中關羽威嚴上坐,一副正氣凜然的神情;龐德則憤怒昂頭,威武不能屈的樣子;只有於禁匍匐於地上,哀求乞命,可憐兮兮的情狀。

於禁很快就明白了畫中故事。他在與關羽的最後一場戰爭中兵敗被俘,沒有殺身成仁,而是選擇了投降,最後當關羽被抓後他再次棄暗投明,降而復降——這樣的表現讓曹丕心存芥蒂——一個人背叛自己的信仰不要緊,但千萬不能玩弄信仰。

玩弄信仰的人,最後只能被信仰玩弄。

所以曹丕把他關在這個小屋裏讓他面壁思過。

於禁面壁了,也思了,卻覺得自己沒有過。

他以為,自己投降關羽是策略,而不是變節——就像當年關羽投降曹操是策略一樣,於禁認為人生最重要的不是時時刻刻堅守信仰,而是有策略地堅守信仰。

時時刻刻念茲在茲的東西不一定能守住,懂得權變的東西才能守住。

所謂曲徑通幽。

只是這樣的道理,曹丕不懂,或者說他也不想懂。

因為,他要置於禁於死地。

不為別的,只為開一代風氣——剛直不阿的風氣。曹丕以為,他的時代,需要這樣的風氣,而不需要什麽權變,什麽曲徑通幽。

於禁是什麽?於禁是曹操時代最後的尾巴,也是祭品。他注定屬於那個時代,為那個時代的恩怨與規則埋單,所以,他只能在延康元年落單。落單者是可恥的,因為延康元年是屬於華歆他們的。華歆們早就暗通款曲,埋下伏筆,為新時代描繪藍圖、贊美謳歌了。

所以,於禁只能死了——在不久之後,這個時代的落伍者,關羽故事的東施效顰者因為每天面對令他難堪的圖畫,“又羞又惱,氣憤成病,不久而死。”

曹操時代正式結束,連尾音也戛然而止。

曹丕時代粉墨登場。但是曹丕聽到的不都是喝彩聲。

還有喝倒彩聲。

甚至還有無動於衷的沉默者。

如果說曹彰是喝倒彩的,那麽曹植、曹熊就是沉默者。臨淄侯曹植、蕭懷侯曹熊,此二人在曹操死後既不前來奔喪,又對曹丕的履新冷眼旁觀,分明是對新時代非暴力不合作。

他們是沉默者。

新時代最大的沉默者。

毫無疑問,沉默者是有罪的。曹丕便分頭派遣兩個使臣前往二處問罪。

問罪的結果是,曹熊死了。

不是被賜死的,是他自己活活嚇死的。曹熊的名字起得很偉大,但膽子卻小得可以。一聽說曹丕要興師問罪了,馬上不勞他動手,自己判處自己死刑,立刻執行。

曹丕卻有些惋惜。畢竟是兄弟,曹熊本不可以死得這麽決絕的。可以說曹熊的死不僅結束了他自己的生命,也讓曹丕背上了沉重的心理包袱——世人會以為,是他派人上門逼死自己的兄弟。

便厚葬曹熊,追封他為蕭懷王。

這是一種補償機制在起作用。曹丕此舉事實上是做給世人看的——瞧瞧,我跟兄弟感情深厚著哪。

當然在私下裏,曹丕也還是願意相信,自己是注重兄弟感情的人。不錯,權力確實讓親情走開,但在不威脅王權的情況下,他還是願意有限擁抱親情的。

所以,當曹熊自殺身亡的消息傳到他耳朵裏時,他的心還是痛了一下。

畢竟是兄弟。

畢竟是兄弟啊。

可是這樣的時代,兄弟又如何呢?

不是每一個兄弟都心心相印。

臨淄侯曹植和曹丕就貌合神離,甚至貌也談不上合。

曹丕派往臨淄的使者在面見曹植時,曹植沒有任何反應。

他端坐不動,同時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陪他喝酒的是丁儀、丁廙兩兄弟。很顯然,此二人是不高興看見臨淄使者的。不僅因為被敗了酒興,還因為他們要打抱不平。

替曹植打抱不平。

曹植曾經被曹操納入差額選舉的候選人,這個以詩詞名世的男人事實上很早就入了曹操的法眼。只是不久之後,他落選了。

因為另一候選人曹丕的表現更加出色。他不以詩詞名世,而以眼淚名世——曹操每次出征前,曹植文思泉湧,寫出一篇又一篇壯行的辭賦,催人淚下。而曹丕不催人淚下,他是眼淚大把大把地掉下來,令曹操見了,感同身受,也禁不住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