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5章 兩個皇帝

韓孺子歷經千辛萬苦才成為真正的皇帝,對某些事情不免有些敏感,聽到朝中有“兩位皇帝”,臉色沉下來,“此言何意?”

趙若素拱手,“一位是坐在這裏的陛下,一位是眾人心目中的皇帝。”

原來是一次文字遊戲,韓孺子笑了笑,突然有點懷念那個謹言慎行的中書舍人,但這是他請出來的“神”,只能忍耐,“你的意思是說眾人心目中的皇帝,與朕並不一致?”

“完全不同。”

韓孺子沒有馬上追問,坐在那裏想了一會,心中再無惱怒,反而認真思考了趙若素的話,良久之後,指著角落裏的凳子,“坐。”

趙若素雙手搬來凳子,搭邊坐下。

“你將‘兩位皇帝’都說說吧。”實話雖然刺耳,卻是韓孺子最需要聽到的勸諫。

趙若素起身拱手,然後坐下,“坐在微臣面前的陛下,聰明英武,深謀遠慮,敢為人先、敢迎強敵、敢為人所不能為,正是大楚最為需要的皇帝。”

韓孺子苦笑道:“你把第一位‘皇帝’說得這麽好,看來‘第二位皇帝’一定很差。”

趙若素咳了兩聲,正色道:“眾人眼中的皇帝卻是另一副樣子:連殺同宗子弟,血洗京城,以無數條人命奪回帝位……”

韓孺子剛想辯解說那個偽皇帝和冠軍侯都不是自己殺死的,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那是眾人眼中的皇帝,他控制不了,那兩人的確死了,而且死在奪位之戰期間,朝廷又從來沒有過調查與解釋,怪不了外人胡亂猜疑。

他安靜地繼續聽下去。

“第二位皇帝已有殘暴之名,滿朝文武乃至天下百姓,盡皆畏懼。”

“嘿,這算好事還是壞事?”

“有好有壞。陛下此前不聽大臣勸阻,執意脫離大軍,帶領少數人馬北上,以至被困晉城,雖然最終得脫,在眾人看來,這位皇帝不免還是太年輕、太急躁,受冒無謂之險,沒有長遠規劃。”

皇帝廢寢忘食地設計除四患之計,卻被看成沒有長遠規劃,韓孺子仍然沒有解釋,他所做的事情大都在倦侯府進行,外人的確看不到,對朝中大臣來說,皇帝很可能只是在倦侯府裏聚集一批親近之人閑聊,順便揀選大將。

“嗯,還有嗎?”

“還有,要等三年之後才能說。”

韓孺子大笑,一見面他就下令,不準趙若素再提皇帝身邊人的事情,至少要等三年,毫無疑問,眾人眼中的皇帝寵幸近臣,已有昏君征兆。

“朕明白你的意思,皇帝一人能力有限,必須通過群臣,才能讓萬民‘看’到朕,君臣若是離心離德,眾人眼中的皇帝就會走樣,對不對?”

趙若素再次起身拱手,“陛下睿智,一點就透。”

這可不是“一點就透”,韓孺子輕嘆一聲,“該由群臣靠近皇帝,還是該由皇帝理解群臣?”

趙若素又要起身,皇帝示意他坐在凳子上回答即可。

“比如牧羊放牛,前方即是沼澤陷阱,是該由牛羊做出決定,還是放牧者?”

這既是吹捧,也是指責,韓孺子竟然無言以對,過了一會才說:“如果放牧者對這群牛羊不是很滿意,打算另換一批呢?”

“陛下擁有天下最大的一群牛羊,再無放牧者可與陛下交換,因此不可換,只可以新代舊。”

“怎麽個以新代舊法?”

“辦法就在朝廷的規矩之中,有科舉,可以招攬天下俊傑,有升遷貶黜,可以憑此選賢任能、逐退平庸之輩。”

“科舉三年一次,升遷貶黜也有定規,少則一年,多則三五年,朕有些等不得。”

“陛下針對四大患選將定策時,不急不躁,即使只是剿匪,也以年計時,何以到了朝廷,卻如此心急呢?”

皇帝不語,趙若素繼續道:“陛下重返帝位之時,未得大臣支持,因此耿耿於懷?”

韓孺子看向趙若素,在這個人面前隱藏心事幾乎不可能,他不僅猜得準,而且口無忌憚,什麽都敢說。

韓孺子開始覺得自己請來的不是“神”,而是只“妖魔”,卻是只大有用處的妖魔。

“朕耿耿於懷——是因為群臣眼睜睜看著大楚陷於癱瘓,他們不支持我,也沒支持任何人,看樣子,就算帝位上擺一尊木偶,他們也會照拜不誤,或許這就是他們的目的,木偶倒是很符合你們所期望的皇帝:高高在上,不參與爭執,讓朝廷自己運轉。”

趙若素還是站了起來,拱手之後坐下,“敢於參與帝位之爭的朝廷不是沒有過,全都記在史書裏,陛下常看,可覺得喜歡?”

韓孺子當然不會喜歡,那樣的朝廷最後都會變成權臣當道,甚至迫使皇帝禪位,“皇帝注定是孤家寡人嗎?”

“並無‘注定’之說,一切決定終歸要由皇帝做出,後世評介本朝,先看皇帝,再看群臣:陛下能運轉群臣,方能運轉萬民,能運轉萬民,方能運轉天下,大楚為富饒之地,人豐物茂,能執此利器者,無往而不勝。有天下為伴,何來的‘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