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 第七節

熙寧十七年,冬,福寧殿。

太醫們施盡渾身解數之後,皇帝的病情,終於略有好轉。皇帝依然不能說話,右手也不怎麽聽使喚,但已經可以下床走上幾步了。但所有的人都知道,風疾乃是不治之症。在華夏之歷史上,風疾亦是常見的“皇帝病”,無論英明或者昏愚,得此疾病之後,要麽大權旁落,要麽便很快崩駕,無論哪一種,對於皇帝來說,都與死無異。因此,禁中的氣氛,非常凝重肅穆。

在此之時,壓力最大的,除了翰林院太醫局以外,便是負責禁中侍衛的班直了。

按大宋之制度,平日負責禁中警戒的,分為五重。最外一層,是皇城司所掌的親從官,他們掌握所有的宮門,負責宮城內外的巡邏與守護;然後便是天武軍,這支禁軍上軍中的步兵部隊,負責把守宮城的城墻,守衛皇宮、禁中兩府的安全。而真正意義上的皇室安全,則是由班直侍衛負責。第三重由禦龍弩直、禦龍弓箭直侍衛共計十個指揮使的步軍兵力守衛;第四重則是禦龍骨朵直計兩個指揮使的步軍兵力;最核心的,當然是禦龍左右直侍衛,同樣也是兩個指揮使的步軍兵力,他們直接保護皇帝的安全,乃是班直中的班直,侍衛中的侍衛。不過在熙寧一朝,這個制度有所變化,因軍制改革後,最得皇帝信任的,乃是殿前指揮使班、內殿班、殿前侍衛班這三支馬軍班直,因此殿前指揮使班、內殿班,也與禦龍直、禦龍骨朵直一道輪直。而楊士芳身為禦龍左直指揮使,竟然是奉命護衛太子的安全,而並非跟隨皇帝身邊。出乎許多人意料之外的是,繼狄詠之後,最得皇帝信任的侍衛,竟然是新成立的西夏班指揮使、守義侯仁多保忠!

在許多人的心目中,西夏班的存在,不過是皇帝為了炫耀武功而設立。西夏班不過三百人,由西夏的降將、豪強貴族子弟組成,無論如何,都不能視為忠誠的代表。但是守義侯仁多保忠卻改變了這一切,與其余班直侍衛不同,因為是西夏人出身,仁多保忠除了皇帝以外,上至太後、皇後,下至太子、左右仆射、樞密使,都不在他眼中——這在西夏原本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在大宋,卻變得非常罕見——在大宋禁中,無論是內侍還是班直,很少有人敢不忌憚高太後的威信,更很少有人會不害怕兩府宰執的權威。而且仁多保忠還有一個無可比擬的優點,他在汴京沒有錯綜復雜的人事關系,皇帝可以放心的相信他不屬於朝中任何一派勢力,他的富貴甚至是生命,都只系於皇帝一個人。而仁多保忠降將、人質的雙重身份,出身西夏大貴族的先天條件,讓他在處事之時,既能小心謹慎,又能十分得體。因此,仁多保忠在皇帝的心目中,儼然就成了大宋朝的金日磾。雖然他不能象狄詠一樣,指揮禦龍直、禦史指揮使班,但出入警蹕,可以說是片刻不離。熙寧十七年,所有的人都知道,只要有皇帝在的地方,就一定會有守義侯仁多保忠在。

這一點,甚至讓不少班直指揮使感到憤憤不平。

但不管怎麽樣,在這個多災多難的熙寧十七年的年末,守護在福寧殿外的,依舊是守義侯仁多保忠。

“你聽說過麽?陳都知挨了太後的訓斥……”

“別胡說八道,誰不知道陳都知最得太後的寵信?他那麽謹慎的一個人……”

身著赤紅的戎裝,象雕塑一樣地站在福寧殿外,望著天上的雪花一片片地飄落下來,仁多保忠不由自主地又想起幾天前聽到的內侍之間的私語。

內侍們口中的陳都知,說的便是高太後身後最得信任的宦官陳衍。陳衍在高太後身邊當了幾十年的差,從來沒有被高太後這樣的嚴厲的斥責過,因此,這個流言幾天之內,便傳遍了宮中,甚至連皇帝都知道了——那兩個小黃門不知死活地嚼著舌頭的時候,大概怎麽樣也想不到,這時皇帝正好心血來潮,讓李向安與仁多保忠悄悄扶著他出來看一眼汴京的雪景。

陳衍被太後斥責的緣由,據說是因為某日高太後召見一個文學侍從,說起西漢霍光、王莽之事,那個侍從便借故說起“三公執政”的說法,以為這是大宋建國以來未有之事,是大權歸於臣下,皇帝反被架空,甚至暗諷自皇帝染疾之後,三公大小事情,往往不請而行,政事堂決定了的事情,皇帝也不過行璽而已。今天子尚在,三公已是如此;倘萬一皇帝大行,孤兒寡母,更不堪設想。他因此直斥朝中有權臣。

這種書生議論,原本也沒什麽了不起。宋代士大夫說話本來就無所顧忌,石越、司馬光、王安石如今正是惹得怨氣沖天的時候,有人借故罵他們是權臣,雖然用心難稱良善,但其實也是平常。台諫每日罵三人的奏章,比這難聽的,更不知道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