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午初(第6/12頁)

馬車徐徐跑動起來,聞染在黑暗中十分驚慌,卻無處可逃。過不多時,忽然車外傳來一陣恢宏的鐘聲。這鐘聲很特別,宏闊中帶著點剔透的清音,一聽就來自濟度尼寺的紫金佛恩鐘。武則天曾在此出家,寺鐘系紫金所鑄,與其他寺廟的鐘聲頗有不同。

這鐘聲,讓聞染忽然平靜下來。

不是因為佛法無邊,而是因為她忽然意識到,自己還未到徹底絕望之時。

濟度尼寺位於安業坊內,聞染常來這裏送香,對附近路徑非常熟悉。她一聽到鐘聲,立刻就判斷出自己此時的位置——大概是在安業坊西側,距離本來要去的安仁坊很近,中間只隔著一條朱雀大街。

朱雀大街是長安城最中間的南北大路,寬約百步,直通宮城。如果有機會跑上禦用的馳道,說不定便能脫困。

聞染這樣想著,背靠廂壁直起身子,她的手在黑暗中觸到地板縫隙裏一枚松動的鐵釘。

她的性子,可從來不會輕易放棄。

隨著一聲壓抑到極點的慘呼,曹破延身子猛然向前挑起,雙目赤紅。嘴裏的木棍差點被咬斷。

一截黝黑的弩箭杆被竹匠手裏的尖刀挑了出來,鮮血淋漓。隨後他擱下刀,熟練地給傷口縫合、敷藥、包紮。

“弩箭無頭,不會傷及性命,只是手肘幾個月用不得。”竹匠說,用水盆洗掉手裏的血水。曹破延額頭上沁滿了汗水,虛弱地點了點頭。

這時門外傳來腳步聲,一個面色陰郁的男子走了進來。這男子是典型的突厥人相貌,有著一張皴裂叢生的狹長馬臉和兩條濃密的白眉。他穿著一件連地的素色絲綢長袍,風格既不類中土,也不似胡服,後頭還搭著一個戽鬥狀的兜帽。

“右殺貴人。”曹破延和竹匠一起躬身做禮。

右殺不是人名,而是突厥官位。王族分督諸部者,在東者稱左殺,在西者稱右殺,權柄極大。這麽大的一位人物,居然藏身於長安城內,若讓朝廷知道,定會是一場軒然大波。

右殺掃了一眼曹破延的手肘傷口:“我剛剛得到確切消息,你帶來的十五位勇士,已經轉生了。”曹破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羞愧地拿起旁邊的尖刀對準心口:“一切罪責都歸於屬下,願以死贖罪。”

狼衛是大汗最忠誠的侍衛。他們奉命進入長安,就沒打算活著返回草原。但這些狼衛的生命,本該換回幾百倍的唐人鮮血,才算對大汗盡忠。死在一個破落貨棧裏,實在是極大的浪費。

右殺冷笑道:“你的性命是屬於大汗的,有什麽資格自己決定?”他從曹破延手裏把尖刀拿過來,削掉後者頭頂的一縷頭發,繞在手腕上——這在草原上,代表收取有罪者的魂魄。從這一刻開始,曹破延已徹底死了,只剩下一個服從任何命令的軀殼。

“接下來你要完成我的所有命令,才允許死去。”

曹破延的頭顱低低垂下,一聲不吭。這位右殺貴人,有著阿史那家的高貴血統,是突厥這次在長安行動的統攝之人,代表了大汗的意志。他的意願,就是曹破延的命運。

右殺把刀丟開,擡手道:“坊圖的事你不必管了,我已另外派人去弄。現在有另外一項任務交給你。”

“嗯?”曹破延擡頭。

右殺道:“剛得到消息,此時朔方節度使王忠嗣的家眷,正在京中。你去把他的女兒綁來,剁掉指頭,一節一節地送到草原的唐軍行營去。”他說這話的時候,嘴角不自覺地露出殘忍的快意。

王忠嗣是突厥的噩夢,是讓突厥人喘不過來氣的罪魁禍首。狼衛難得來一次長安,不送一份大禮,實在有失禮數。

可曹破延卻眉頭緊皺。這次在長安的行動籌謀已久,眼看到了實施階段,怎麽能因為一時的心血來潮而隨意更改呢?有一句話他一直沒說,那位崔六郎,也是右殺這邊一手安排的,結果發現是唐人的細作。他倒不懷疑右殺與唐人勾結,可他連最起碼的審查工作沒做好,結果導致十幾個精英狼衛還未發揮作用便喪生,背黑鍋的卻是曹破延。

這位右殺貴人的性子和突厥貴人們差不多,太過粗疏隨意,在草原也許還行得通,可在長安城的行動中,他並不適合做一個統帥。

曹破延把這些念頭強行抑下去,謙恭地匍匐在地:“西市一役,唐人已有所警覺,此時或許已布下天羅地網。屬下擔心……突然節外生枝,於大局無補,反而易生亂子。”

右殺臉色陰沉下來,這可是他突然想到的神來之筆,居然被一個卑賤的狼衛如此質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