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 一代宗師小津安二郎

松竹旗下的小津安二郎和東寶旗下的黑澤明可以說是最具有日本風格的兩位導演，他們倆又很像日本的兩張臉——菊與刀。這也是兩家不同的電影公司的差別：一個產文青，一個產巨匠。

與黑澤明不同，小津的電影裏沒有那麽多大善大惡，他更喜歡表現歲月流逝、生命消殞的從容，以及家庭成員之間的溫情關系。除此之外，他的電影裏總透露出一種強烈的日本傳統美學，這源於他本人十分熱愛能劇、俳句這些傳統文藝形式。

日本的風土使日本人具有一種獨特的審美意識，包括物哀、空寂、幽玄等，這裏的幽玄，就是指含蓄、深遠的情趣。這種情趣在小津的電影裏得到了充分的體現，他把幽玄融入了日常生活中，最後成為他一生所拍攝的54部電影裏不斷貫徹的主題：從容地靜觀生命的流逝，唯美地展現歲月的印記，平和地解開生活的疙瘩。可以說，幽玄既是小津作品的基調，也是他表達思想的手段。

美國作家、影評家唐納德·裏奇在其所著的小津的傳記《小津》中寫道，有一回裏奇去松竹公司探班，發現全公司的片場都熱熱鬧鬧的，導演和演員談笑風生，只有小津的片場鴉雀無聲，從導演到劇務到演員，每個人都神情嚴肅，片場也收拾得幹幹凈凈。

其實不僅是片場，小津電影的內容和構圖也都十分簡潔，在他晚年的電影裏，幾乎屏蔽掉了所有社會生活，完全聚焦在家庭內部成員上。小津特別不喜歡自己早期拍的《風中的母雞》和《東京暮色》，因為前一部有妻子賣淫給孩子付醫藥費的情節，後一部也有未婚先孕的女兒懷孕、打胎和自殺的陰郁情節。

日本當代著名影評家佐藤忠男說：“小津終生厭惡庸俗，熱愛生活，他不願描寫醜惡的事物，只是執著地表現美好的事物。他導演的影片中，經常出現他深愛的東京街頭小巷，但是他絕不將攝影機對著東京街頭雜沓的行人以及那些不堪的建築物。”因此，《晚春》、《秋日和》、《彼岸花》和《秋刀魚之味》才是小津本人最滿意的作品，裏面的人物幹凈、體面、彬彬有禮，完全沒有戰後社會的混亂和汙穢，這讓當時還是他的助理的今村昌平特別受不了。

《東京物語》是小津最著名的一部電影，講述了一對相濡以沫的夫妻，在對幾個孩子一次次失望後，正準備共同面對余下的生命時，妻子卻突然去世的故事。電影裏，妻子去世後，丈夫看著燦爛的雲霞布滿了整個天空。兒媳婦喊他回屋，他淡淡地應了一聲：“朝霞真好啊！今天又是一個大熱天。”然後他穿過石柱走到街上，這讓觀眾對生命脆弱的感傷消融在了大自然的靜默當中。

諷刺的是，小津喜歡拍大學生活、拍父親的故事、拍溫馨的家庭，但他本人沒有上過大學、父親很少和他同住，而且他終生未娶，一輩子只跟母親一起生活。母親去世的第二年，他也離開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