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5章殺汝種樹

秋色宜人,落葉知秋,婀娜眷頭。

院中植槐,秋槐金燦。

桓溫頭戴高冠,內著絳雪衫,外罩寬烏紗,斜斜落座於矮案後,身旁有侍姬、懷中抱酒。此刻,他卻並未飲酒,正背倚著亭柱,斜仰著頭冠,看向亭外那一片片燦爛的槐樹,但逢風來,千枝萬葉頓時顫動不休,宛若伊人金掌,拔弄著玉簟濃秋。

風中有琴音,伴隨著秋風掃葉聲淺淺浸來。

琴聲極低,若喃似續,但凡風聲再濃烈些便弱不可聞,奈何,莫論風葉乍起乍伏、沙響不絕,卻終有一縷穿葉徐來、蘊繞不散。得聞此音,恰若一葉孤舟,輾轉於驚濤赫浪,濤起不見舟,浪翻不見葉,唯余琴聲悠悠。

案上酒已冷,聞琴人漸瘦。不知何時,桓溫眼角竟微呈濕潤,身子也越仰越斜,目光則凝視著亭外金槐蕩漾,然則,若是細細一瞅,即可得見,他的心神早已穿葉而走,合著琴聲不知飄向何方,興許,一院之隔!

良久,琴音黯褪,風聲悄止,槐葉靜伏。恰於此時,一葉落黃悄然襲來,潺潺危危的纏入亭內,繞著亭廊打了個璇兒,輕飄飄的落在烏桃案上。

案呈烏黑,葉片金黃,兩相一襯,極其煞眼。

桓溫怔了一怔,繼而,回過神來,悵然一嘆,以寬袖拂去落葉,順手拾起案上酒盞,默默的湊到嘴邊,猛地一仰頭,烈酒入喉,激得臉上七星亂抖,酒盡杯幹,將盞一擱,贊道:“好酒,好酒!”

身旁侍姬眉梢一挑,嘴角含笑,卻不敢笑,當即素手把盞,復行添酒。坐於下首的孫盛將桓溫的一舉一動盡落於眼中,手指繞著杯沿打轉,嘴角掛著意味深長的笑,淡然道:“聽風聞琴,隔岸嗅花,郡守好興致!”

因王敦之事,桓溫被剝了輔國將軍,現為駙馬都尉、瑯琊郡守。若非他攜著家族,堅定不疑的靠向司馬紹,再則,晉室亦極需外力而制權重世家,想來瑯琊郡守亦不可得。

“嘿嘿……”桓溫與孫盛相交已久,自是知曉孫盛言外之音,滿不在乎的抹了一把臉,笑道:“知我者,安國也!”說著,拾起被拂落的槐葉,置於掌中,細細一觀,嘴角帶笑:“此葉,妙極!”

孫盛笑道:“妙在何也?”

桓溫卻未答,掌著矮案站起身來,走到亭欄,指著院中滿地落葉與深秋華樹,笑道:“根深葉茂如奈何,但逢秋來即沙沙,一朝零落入寰塵,安知孰泥亦黃花?”

“妙哉!!”孫盛擊節而贊,隨即挽起袖子捧起案上酒盞,一飲而盡,而後,徐徐起身,走到桓溫身側,看了一眼亭內亭外的侍姬、侍婢。

桓溫知意,朝著身後揮了揮手,一群姬婢當即默然退卻。

待亭內外唯余二人,孫盛笑道:“郡守所言甚是,司馬恰若此樹,紮根卻不知雨,掌葉亦不知風,故而,終將一日,傾葉倒樹,化為塵泥!何苦獨占此院,其奈何哉!”說著,搖了搖頭。

“安國,休得胡言!”桓溫輕聲喝斥,眼鋒冷寒,嘴角卻掛著一抹弱不可察的笑意。

孫盛挑了一眼恒溫,心中暗笑:“汝若乃晉室忠貞之士,豈會勒馬而不前?汝若乃高潔雅士,豈會隔院而竊美?”暗中如是想,神情卻愈發恭敬,嘆道:“東海王身為晉室宗族,卻聞戰而歸建康,此舉令人扼腕也!幸而尚有裴妃,心懷大義……”

“然也,奇女子也!”聽聞裴妃,桓溫面上一陣悵然,情不自禁的望向隔墻對岸,奈何落黃紛紛、青墻幽幽,雖僅一墻之隔,卻遠在天邊,令人望而不得,不由得驀然一嘆。

孫盛將懷中麈一打,笑道:“河東裴氏,良人也。初從司馬元超,琴瑟和諧。奈何,兵戈乍起,不意竟身落胡泥,為胡人輪踐。遂後,一朝為奴,復入吳氏,幾多坎坷,惹人心殤。幸而,復見先帝,得先帝榮幸。此尚不為甚,其殊勝於人者,乃司馬元超亡故,先帝忘卻舊恩,竟不予喪。不意,小小一介女子,孤零無依,竟視帝詔如無物,為亡夫招魂以葬。此舉,我輩男兒亦不如也!”

“唉……”聞言,恒溫扼腕長嘆不已。

孫盛見桓溫神情悵然,心中雖有他意,卻也不由得看向隔院,為院中人而感傷,半晌,以白毛麈掃去肩頭落葉,輕聲道:“此女,才德兼備也!世人皆知,先帝渡江乃大司徒妙策!殊不知,卻非如此也,實乃此女苦勸其夫司馬元超另僻江南,故而先帝方可得機脫身。若非如此,安有而今之晉室!孰料,孰料……”言至此處,搖頭不已。

“我輩不如矣!”桓溫悵然接口,撩起袍角,走向高墻,擡頭仰望,好似如此,便可得見芳容。

孫盛見時機已至,默然走到桓溫身側,看了看左右,待見無人,輕聲道:“郡守若欲見此女,何需聞琴而心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