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6章月樹燈籠

山風習習,似拖若拽,扯得無載背後綾沙若蓬展。

一路蜿蜒,清風匍匐至山顛,吹得細柳彎腰,惹得鶯歌清嘹,無載的腳步卻落得輕緩,略帶幾許躊躇與無奈。待至山顛,早有僧僮靜候於山濺畔,引著無載等人前往後山,一觀奇石。無載心知,並非往觀奇石,而乃觀人。

鎮南將軍何許人也,無載不知,僅於宮闈中見過一幅畫像,然則,當無載觀畫時,心中浮現的人卻並非畫中人,那人騎著白馬,身披墨甲,頭上戴著猙獰的牛角盔,櫻紅的盔纓隨風顫。初見時,遠而望之,無載心想,此人定乃莽夫無疑。殊不知,近而聞音,那人卻摘去了頭盔,長得極好看,劍眉似橫松,漆目若湖海,最是那微薄的唇,吐字冷淡,言語卻暖人。迄今為止,無載猶記得那臨別一吻,微澀、淺甜,宛若幽蘭之芳香,令人回味悠長。而她,尚咬了他一口,落痕極深……

思及此處,無載嘴角淺淺彎起來,眼眸裏泛著難掩的竊喜。漸而,忽憶夜中裸呈相對,臉頰寸寸紅透,眸子卻不羞。

此際,微風涼爽,蘿裙曳地,諸女隨僧僮穿林走亭,尋陽公主蹦蹦跳跳的,恰若一只歡快的林中雀,無載看著尋陽亂蝶穿花的身影,恬靜的笑著。俄而,尋陽揚著一枚紅掌葉,輕盈奔來,嬌聲笑道:“阿姐,此乃何物?”

僧僮合什道:“此乃佛語。”

“閉嘴,何需汝多言!”尋陽公主冷冷一喝,僧僮面上一紅,匆匆低頭。

無載笑了笑,接過紅掌,細細一辯,葉紅若血,伸指六枚,內中紋絡清晰,恰似掌紋,輕聲道:“此乃紅槭樹,吳中有植,極其難得。”說著,歪著腦袋想了一想,莞爾道:“據聞,吳郡有女,名喚子夜,曾於綠槭樹下作《四時歌》。月中七姐得聞,隨歌漫舞,忽而不察,手中紅綾墜落於樹。至此,人間綠槭作紅樹。”

“哇哦,真美,阿姐真博識……”尋陽公主眼眸若星,極美、極好奇。在其心中,無載見識極廣,與宮中其他姐妹一較,即乃女中名士,無所不知。

無載把紅掌遞給尋陽,笑道:“無人之時,若於樹下唱《四時歌》,興許七姐得聞,可隨一願。”

尋陽一聽竟有此事,興致頓起,她也會唱兩句《四時歌》,當即便欲去尋那紅槭樹唱歌許願。無載四下瞅了瞅,笑道:“山廣林深,安知紅槭落何處?”

尋陽笑道:“葉隨風來,只消捕風便知。”說著,揚手捕風,見風從西來,嘴角一彎,笑道:“阿姐,尋陽不觀石,尋陽見七姐去也。”言罷,嬉嬉一笑,提著裙擺朝西便奔,尚且回頭看了看無載,好似深怕無載與她爭。身後跟著一群婢女,遠遠綴著一隊便裝帶刀侍衛。

無載微微一笑。

僧僮張了張嘴,揚手欲喚,卻又不敢,眼睛咕嚕嚕一轉,忍住話頭,引著無載等人繼續前往後山。

淺陽浮白,微不見影,林中一片寂靜,唯余絲履著草聲,無載隨著僧僮左彎右拐,來到一處境地。

此地乃是飛崖,崖畔種著綠松,矮松掩朱亭,清風漫蘿裙,由外向內觀,目難見亭。入亭往外觀,蒼翠四野一目盡攬,便連徐徐山風亦恍似入眼。東南向,有石孑立於顛,漫眼一觀,首若戴冠,身似披紗,懷抱一麈,淩然若仙。凝眸一觀,又似是而非,處於形似而神像之間。

而此刻,一群人圍著奇石評頭論足,有男有女,郎君英姿,女兒妖嬈,尚有一個小郎君,手中捉著一根松枝,東指指、西戳戳,好似正在大聲說著甚。僧僮朝著內中一人指了指,無載漫不經心的順指一看,那人頭戴玉冠,身披華紗,嘴上蓄著三寸短須,動靜舉止間,傲若孤松,淩淩生威。

既而,人群中,唯一的女子輕步上前,替那人理了理頷下冠帶,那人低著頭,溫柔一笑。無載看見,他攬上了那女子的腰,而女子則媚然一笑,嬌軀微靠,兩人並肩行向臨風處,風來,卷起袍角與裙角,女子微微搭眉,男子傲然似笑。

僧僮眼底驟然一縮,飛快的瞅了瞅無載,低頭輕聲道:“此乃鎮南將軍之姬,名喚鶯雪。鎮南將軍常年征伐於外,枕戈侍甲,身側僅有一姬,殿下……”

“勿需多言。”

因風烈,無載挽了挽背紗,輕邁華履,走到亭畔撫欄處,未再看石與人,賃欄望向亭外,但見山風逐輕雲,嫩翠掩花櫻,時有清溪倒掛,若涓潺流。雲縷若絲,絲絲惹人愁,花若貼鏡,迷離亦悠悠,即便那如練清溪,百般剪不斷,千般上心頭,徒惹滿腔心海向東流。

東流……

風往東來,輕拂耳際青絲,搖得瑯環微響。無載伸手,婉上華紗寸寸褪,皓腕凝脂露雪指,微微轉指,細細捕風,輕輕一笑:“即如風,忽而西,俄而東。”言罷,橫眸流波,不看那垂立於亭的僧僮,也未看不遠處的奇石與人群,抓著裙擺,踩著青草,沿著林間幽道,徑自往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