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0章羽豐回哺

雨漸歇,空蒙浮白。

劉濃作別謝府,謝裒、謝鯤、劉耽送至院門口,謝奕抱著小道韞行至榕樹下,小道韞得了焦尾琴,愛烏及屋之下,嫩嫩的喚了聲世伯。小謝安一路與劉濃並肩而行,見劉濃踏上牛車,下意識的將袍擺一撩,便欲往上竄。

成都侯聞聽木屐聲,回過頭來,不顧儀態,蹲於車轅上,笑道:“安石,擅攻者必動於九天之上,擅守者必隱於九天下之下,《吳子》、《孫子》皆乃行兵於勢,乃道行於術。安石若欲窺勢於觀火,尚需修習《六韜》,動靜佐近《尉繚》,方可捕真!”

“謝安知也,擇日謝安便起程至華亭,君幾時歸來?”小謝安木屐一頓,仰著小玉冠,怔怔的看著劉濃,神情極其不舍,近年來,他在修習兵書,意欲與劉濃比肩,共逐北胡。

眾論後輩小郎君,劉濃最喜小謝安,非是別因,實乃小謝安內外渾徹若芝蘭玉樹,遠觀不食煙火,近察似玉堆琢,令人望之則喜,當下,微笑的看著小謝安,心中也有幾分不舍,稍稍一想,柔聲道:“天下若棋盤,行兵若博奕,然安石需知,其間之重,在於‘博’也。行棋者,必身陷於棋,投子於棋,即乃投身於棋、化為棋,因時而動,潛勢而隨。若欲壁上觀,作操棋者,必敗於棋矣!”

小謝安想了一想,負手道:“然也,贏趙括知百家而弄兵,愧敗於此,即乃作操棋者也!謝安豈會習他,謝安願作投棋者,與君同爾!”頓了一頓,又道:“美鶴,待謝安習有所成之日,可否……可否入上蔡?”說著,臉上微紅,眼中卻帶希冀。

劉濃看了一眼階上的謝裒等人,再瞥了瞥榕樹下面帶微笑的謝奕,見眾人神情坦然而但笑不語,心知此事定乃小謝安自己的主意,小謝安已八歲了,再有四五載即可入各府歷練,當即便跳下車轅,眯著眼凝視小謝安。

小謝安並不情怯,正了正頂上小玉冠,掃了掃身上小月袍,挽起袖子,攬手於眉,沉沉一揖,淡然道:“謝安已有九歲,暨待幾載,若可堪成都侯之眼,尚請成都侯不棄。”揖而不起。

分明八歲,卻言九歲,小謝安迫不及待呀!劉濃心中好笑,神情卻渾然不改,待得數息未作聲,見小謝安作揖的尾指輕顫,知其必然忐忑,便問:“江山蒙雨極美,北地荒煙千裏,安石可知?”

小謝安收了揖禮,定定的看著劉濃,正色道:“謝安知也,常聞人言洛陽柳,堆煙十裏,瀲灩千傾,真君子當逞丈夫意,復舊時之觀也!”言至此處,一頓,挑了挑眉,補道:“謝安,不習尚兄。”

劉濃心中一樂,笑道:“何不從無奕?”

小謝安瞅了一眼抱女兒的謝奕,撇了撇嘴,冷聲道:“阿兄目中無人也,吾將與美鶴比肩,不與阿兄同。”

劉濃微微一笑。

謝奕擠了擠眉,抱著小道韞聳了聳肩,在其心中,小謝安永遠乃三歲孩童,故而,溺愛多過妙賞。

半晌,劉濃笑道:“甚好,洛陽之柳已衰,然劉濃必將復之。暨待來日,願托洛陽於安石。”言罷,朝著階上的謝裒等人一揖,至此一言,謝、劉兩氏親密更勝一籌。昔日,乃謝氏扶持劉濃,而今,則乃劉濃反哺於謝氏。

其間意,醇厚而微妙,各自心照不宣。劉濃跨上牛車,正欲閉簾,卻見劉耽朝著自己一揖,當下,淡然一笑,含了含首。

雨後青石巷,清新而安瀾,車軲轆輾過滴翠石板,淺淺留下一行痕跡,劉濃坐於車中,背靠車壁闔眼假寐,心思沉靜如海,隱有暗流攪動,恰若如今之建康。王敦已亡,軍府四分五裂,散落各方;司馬睿將亡,經此一役,司馬氏之衰弱,眾所周知;昔日舊局乃王蕭平峙謝袁,而今已於不知不覺中,化為三方。其一,當以郗鑒、紀瞻為首,拱衛晉室;其二,則乃謝氏為首,重拾王氏舊舊崢嶸,力掌朝堂;其三,便乃遊離於兩者之間者,譬如陶侃,譬如朱燾,譬如自己……

唉,我意不在此矣……

思及此處,劉濃坦然一笑,莫論局勢何如,但持己心則可。揉了揉眉心,挑開邊簾,讓清風吹進來,掃拂眉間,撫平心靜。暗中卻更為堅定,暨待北舟南歸,便行北回。

目光淡然,隨景而走,此乃烏衣巷,兩側遍植榕樹,筆直修長,若劍挺聳。此時雨後方歇,彤日顯影,靜下心來時,便隱約聽聞,有春鶯出巢,撲扇於枝頭,鳴聲清脆,宛若滴響於心中,令人神形俱醉,情不自禁的以手指敲擊著窗棱,輕輕相合。

驀然間,目光一滯。

華榕蒼翠,早鶯嫩黃,有子孤立於樹下,正仰首觀鶯,其人頭戴青玉冠,身披烏墨紗,手裏捉著尺半長毫,腳上踩著渾白木屐。恰逢風來,撩起袍角,紋展波蕩,孑然若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