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5章樂極生悲

日懸東空,灑下束光如巨劍,將偌大的石頭城攔腰橫斬,一半明艷,一半黯淡。昨夜,濃月恰逢淺風,故有水月印潭、波紋冉展,格外華美,周劄舉盞邀月,獨詠於潭畔,好不暢懷,待至興濃時,服散一帖,醉臥於樹下。

是以,待晨陽灑遍石頭城之際,周劄方醒。晨陽微軟,灼於身上軟綿無力,周劄掌著柳樹慢慢爬起來,滿面紅顏,眼睛猶未睜開,拍了拍嘴,打了個哈欠,繼而,舉手向天,美美的伸了一個懶腰,眼睛虛開一條縫,詠道:“蒼天兮寂寥,日月兮中懷,安得美酒兮,入亦往返……”

“阿父。”次子周稚頂盔貫甲,按著腰劍,穿月洞而來,奉上一信,沉聲道:“阿父,大將軍有信致!”

“大將軍,王處仲……”周劄暗覺脖子微酸,左右扭了扭,伸手接過信,匆匆一閱,眉頭陡皺瞬放,將信一點點撕碎,扔入青潭中,而後,瞅了瞅兒子華美的鎧甲,心中驀然一痛,冷聲道:“此甲,價值千金矣!”說著,亦不理會呆怔的兒子,闊步出外。

慢悠搖至城墻下,擡頭一瞅,嘆了口氣,匍匐身子爬上去,瞭望丹陽方向,久久未語,遂後,看向建康,但見龐大的建康城臥於煙雲中,白霧妖嬈,靜美如斯,忍不住地嘆道:“如斯美景,奈何兵戈!嗚呼,天下蒼生也……”

周稚行至其父身側,面含憂愁,沉聲道:“阿父,大將軍即將兵臨城下,我周氏當以何如?莫若,亦從劉耽所言,稍作抵守,而後,徐撤建康?”

“如何抵守?”周劄眯著眼睛看兒子,又瞟了一眼城上的士卒,冷聲道:“甲不具身,懷持銹刃,安可言守!”

聞言,周稚眉頭大皺,看了看身披舊甲、手持銹刃的士卒,暗道:“庫中有明甲利刃,奈何,阿父吝財,不願予之。”心中雖腹誹,卻不敢揭阿父之短,只得硬著脖子道:“石頭城居高臨下,一目可攬數十裏方圓,易守而難攻……”

“守,守守……”周劄勃然大怒,橫目兒子,喝道:“汝可知,袁喬守城不過兩日,乃何下場?”

周稚心驚,垂首道:“兒子不知。”

周劄怒道:“懸軍於三軍爾!汝當大將軍乃善士乎?汝勸吾守城,莫非欲將汝父之頭,懸之於城乎?”

“兒子不敢!”

……

永昌元年,正月十二。

大將軍抵鋒石頭城,盤營連結,浩浩蕩蕩,綿延十裏。周劄見大將軍前來,未有半分遲疑,當即開城請降。大將軍喜其高義,贈周劄十萬金以滋嘉獎。遂後,大將軍勒軍石頭城下,率精銳三千入內,俯視建康,傳檄入城,勸司馬睿斬劉隗與刁協以告天下,如若不然,即提大軍,兵諫台城。

建康已有七十載不聞烽煙,乍然間,鐵甲兵戈撞夢來,全城震動,裏巷轟驚。一時間,人人自危,牛車與蓬舟如蟻亂竄。

台城,建康宮。

晉室百官沿著朝天百覲階,匍匐爬入大殿。待入殿內,三個一群,五者一夥,盡皆私議紛紛。

而此刻,司馬睿並未踞坐於龍床,正於天子之室跳腳大罵周劄,時而咬牙切齒,倏而拔劍斬案。奈何,其人久病纏身,力已衰弱,斬案不得,反傷其手。看著虎口汩汩溢血,司馬睿眼瞪欲突,暗覺眉心滾湯,兩側太陽穴刺痛不休。

宮人小心翼翼地道:“陛下,百官覲見……”

司馬睿晃劍大吼:“覲見,覲見……何人當為良臣?滿殿諸公,食晉之粟,牧晉之民,卻盡皆從賊矣!”

“陛下息怒……”宮人大驚失色,撲嗵一聲跪在地上,老淚縱橫,一把一把的抹著。

“罷了……”

司馬睿見得宮人老朽的模樣,再瞥瞥銅鏡中的自己,心中悲淒難耐,擒走劍走至室外,斜望天上之日,為陽一灼,身子頓時一軟,搖搖欲墜,趕緊以劍柱身,喘著粗氣,側然道:“莫非,天欲亡我司馬氏乎……莫非,真乃得位不正,而一言成畿乎……”

“陛下……”室外宮人驚赫欲死,噼裏啪啦跪了一地。

“哈,哈哈……”

司馬睿卻挺胸大笑,直笑得眼淚鼻涕噴薄而出,當即便有老宮人奔來,欲為皇帝擦拭。

司馬睿一把推開老宮人,以龍袖胡亂拭之,殊不知,如此一番笑中涕淚,竟使胸懷洞開,好似生得無邊力氣,繼而,整個人也神彩渙發,遂將劍歸鞘,大步若流星,邁向華殿。

轉玉階,走朱廊,即入殿中。

眾臣見司馬睿來了,滿堂蟻嗡頓時為之一靜,司馬睿面不改色,直入龍床,慢慢坐下,看了一眼王導,擺手道:“大將軍已破台城,眾卿且議,如斯奈何?”

大將軍……眾臣聽聞司馬睿稱呼已改,神情齊齊一變,隨即面面相窺。劉隗更是赫得面白如土,心中疾疾一轉,捧著玉笏跪伏於地,高聲道:“陛下,王敦逆行,妄弑忠良,以不義行道,必亡其於道,如今之計,理當誅盡闔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