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9章長亭念別

數日後,時令已入六月下旬。

祖逖晝伏夜醒,重病若寒冬,未見半分好轉。諸事已畢,劉濃不欲目睹英雄亡故,遂作別祖逖於未醒之時。祖氏族人大多居於壽春,故而,祖逖之妻欲待祖逖稍事好轉,即扶其入壽春靜養。

韓潛諸將亦將各回已位,謹訪胡人聞訊窺侵,而此時,韓潛已得祖逖之命,由虎牢轉鎮陳留,董昭守虎牢關,韓離據徑關。祖氏四萬大軍,十之七八,皆控關拒胡,唯陳郡與壽春尚有祖氏私軍部曲,此事涉及族位更替,祖逖心有余而力不足,唯修書一封,命駱隆持之。

陽夏城西,劉濃作別韓潛,劉濃往西,韓潛奔東。待至西南分岔口,劉濃勒馬於舊亭畔,瞥了一眼身後,喚過孔蓁,細細一陣吩咐。

孔蓁奉命,將率兩百騎送無載入建康,當下,女都尉偷偷瞟了一眼華亭侯,復又瞅了瞅斜對面的女子,咬牙道:“使君,此去建康足有千裏,何不攜入上蔡?”她不想去建康,想回上蔡。

劉濃並未告知她無載的身份,僅修書一封,命她送入建康交由紀瞻。華亭侯看了看騎於馬背上的錦衣女子,未看她的眼睛,轉首對孔蓁道:“快馬加鞭,來回僅需月旬,不得有失!”

“諾。”

孔蓁低下頭,看著倒提的槍尖,櫻唇嘟了兩下,卻無可奈何,只得引兩百騎南去。馬蹄南去人北望,無載眸子若水,眷顧著飛雪背上之人。劉濃不與其對視,按著楚殤,肅立於風中,驀然間,卻想起了楊少柳,一時悵然。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經此一別,不知何時復見?珠淚撫臉,夏風卻無情,肆意拂吹,微涼微涼間,無載煙眉顰蹙,眸子即定,勒轉馬首。

“駕,駕駕!”

雍容錦衣拂草過,無載打馬而回,待至劉濃面前,巧巧一旋,落入草叢中,牽著馬韁,仰擡螓首,輕聲道:“華亭侯,下馬走走,何如?”

白騎黑甲牛角盔頓了一頓,從盔逢裏冒出淡淡的聲音:“殿下,餞行千裏,終需一別!”

“走走……”無載不再看他,卻拽住了飛雪的韁繩,小手若玉,雪指深纏,緊緊的,不放。

唉……劉濃默然一嘆,只得翻身下馬。

無載嘴角淺彎,雙手各拽一條馬韁,好似牽著的並非飛雪而乃華亭侯。待至舊亭背面,她放開了手中韁繩,走到臨風處,任由軟風拂面,亂了輕紗,媚了雙眼。

少傾,無載指著北方,喃道:“華亭侯,無載娘親尚身陷於胡,君乃人中英傑,自江南北渡,若是有朝一日,可救回無載娘親,那該多好。”

五廢六立,身陷劉胡,羊獻容……

劉濃心生感慨,走到她身邊,捧下牛角盔,正欲說話,無載卻將身一扭,打斜抱住他的腰,足尖一掂,吻了他一口,輕淺軟甜,劉濃欲退,她不放,狠狠咬了他一口,稍徐,臉頰斯磨,緊貼著他的耳朵,喃道:“華亭侯,無載會嫁你。”

“殿下!”

劉濃嘴唇見血,微微生疼,正欲加勁掙開,她卻松開了手,離他一步之遙,媚著眸子,淺淺笑著,就那麽靜靜的、定定的看著他,繼而,嫣然一笑,挽著輕紗,淺淺一個萬福,柔聲道:“無載去了……”言罷,徑自走到亭畔,踩著馬蹬,冉身上馬,輕輕一抖韁繩,杳然而去,雍容華勝,一路叮咚。

半晌,劉濃抹盡嘴唇血跡,搖了搖頭,默然拾起草中鐵盔,叩於其首。

……

長安宮闕千萬間,大多已然沉沙作古,唯余長樂依舊,鐘黯歌舞。

夏日余光緩浸玉石長廊,一半輝煜、一半黯淡,羊獻容身襲華美鸞裙,頭戴顫翼鳳冠,眉似堆雲簇柳,膚若凝脂玉膏,眸如黑白璃珠,唇不點而紅,櫻嫩高貴,極其艷麗,任何人見之,皆不敢信其年已三十有許。

“阿囊,阿囊……”

一陣歡快的胡語響起於轉角,羊獻容秀眉微顫,腳步微微加快,三個結著胡辮的小男孩轉廊奔來,將玉石廊面踩得“啪、啪”作響,年長者十來歲,年幼者三四歲。

而此三名孩童,皆乃羊獻容與劉曜所生,劉熙、劉襲、劉闡。最小的劉闡奔至羊獻容面前,歪嘴一笑,躍入羊獻容懷中,叫道:“阿囊,阿囊……”

羊獻容微笑道:“且喚阿娘。”

劉闡揚起小馬臉,嘟嚷道:“阿娘……”

長子劉熙喝道:“不可胡言,應喚阿囊!”

羊獻容神情一怔,眸泛漣漪,頓了一頓,將劉闡放下,笑道:“大郎所言甚是,應喚阿囊!”笑聲平淡,神情恭敬,宛若面對劉曜而非親子。

這時,劉闡突地從懷中摸出一物,高高舉起,裂嘴笑道:“阿囊,且食。”

“何物?”

羊獻容笑顏盈盈的看向兒子,眸子猛然一滯,嘴唇不住顫抖,漸而,徐徐一收,輕聲道:“阿囊不餓,我兒自食!”言罷,朝著長子、次子微微一笑,拖著華裙,行向廊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