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瀾月寐思

是夜,月臨樹梢,靜悄悄。

水月清冷,浸碎一地斑駁樹影。姚氏領著兩名貼身近婢穿過月樹叢籠,走向女兒的房間。婢女們托著熱氣徐徐的木盤,內中乃是姚氏親手煲的鮮湯。

室簾未掩,月光與燈火互織,因乃客居在外,室中陳設較簡,一眼便見郗璇跪坐於烏桃矮案後,捉筆懸書。小女郎螓首微垂,秋水明眸不可見,唯見翹挺的小鼻梁與淺抿的一點櫻唇,以及那皓皓雪腕。

姚氏輕步邁至階上,朝著女兒身側的兩婢搖了搖頭,示意婢女禁聲,心道:“璇兒就書亦同夫君,神意納於其中,渾然不覺外物,倆父女何其相似也,卻作陌人生。”

想著,眉梢凝了,嘴角卻笑了,無聲入內,悄悄走到案側,瞥了一眼,但見並非簪花小楷,而乃草書,下筆卓勁,豐茂弘麗,一筆一劃皆若天外飛勾,不著痕跡,實從其父。再凝目細觀,姚氏神色又是一變,眉梢放了,嘴角卻抿了抿,忍不住喚了一聲:“璇兒……”

“嗯……”郗璇猶自走筆,漫不經心的回應。

“璇兒!”

“哦,娘親!”

郗璇歪著腦袋一看,見是娘親,神情一驚,卻倔強的扭過頭,蕩腕捺盡最後一筆,方才把狼豪擱在硯角,盈盈起身,端手於腰間,淺淺一個萬福。

姚氏拉著女兒的手,母女倆復落葦席。

因夜漸深,郗璇已然散發,滿頭青絲一半披在背後,一半撩於胸前,烏墨與絳紅對映,極其俏麗。

姚氏愈看愈憐,理了理女兒的耳發,柔聲道:“璇兒,莫與你阿父置氣,汝父與那劉郎君相識於八載前,倆人多年書信往來,汝父待其猶勝半子。故而,輾轉思念,方有此會。”

郗璇顫了顫眉,輕聲道:“此事與孩兒無幹,只要阿父莫怪孩兒便好了。”

唉……姚氏幽幽暗嘆,撫了撫女兒背後的秀發,指著案上之書,笑道:“若是無幹,璇兒為何又行此怨懟,嗔怪汝父與為娘。”

案上燈火舔抵,映著雪白的左伯紙,紙上書著:“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兩髦,實維我儀;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諒人只!”

郗璇面上微微一紅,《國風,伯舟》乃是閨中女兒,自幼與人相知相愛,卻為父母阻隔,故而泛舟於湖,垂發系水,概而悲歌之詩。

“娘親……”郗璇翹著小嘴,眸子一眨不眨。

“唉,我的兒……”

姚氏攬著女兒的腰,微一用力,把郗璇攬入懷中,柔聲道:“汝父心中存結而難解,是以作瞞璇兒。然,我兒但且寬懷,往事已往,而今那劉郎君已與陸氏為姻,不日我兒亦將入江南,屆時,為娘定將好生勸你阿父,必使我兒覓得稱心郎君。”

“娘親……”

郗璇反手環抱娘親的腰,將小臉蛋緊緊的貼著娘親的柔軟而溫暖的胸膛,眸子一眨一眨,亦不知想到甚,竟然漸呈癡惘。

姚氏伸手刮了下女兒的瑤鼻,緊了緊攬在女兒肩頭的手,想起昔年與郗鑒之舊事,臉上也微微紅了,嘆道:“世間女子有幾人可稱心如意?璇兒與為娘同也,皆乃有福之人。莫論何如,但取心中所向。唉,只是可惜那劉郎君……”

“娘親!”郗璇一聲嬌嗔,雙手將娘親抱得更緊。

“好,好好,不提,不提也罷。”

姚氏無奈,再與女兒溫存片刻,又命婢女們奉上鮮湯,看著女兒食了足足小半盅,方才滿意的一笑,囑咐女兒早些歇著,莫要傷神、傷眼,而後估磨著郗鑒赴宴將歸,便領著婢女們款款離去。

待娘親走了,郗璇本已歇下,卻又輾轉難眠,便又爬起了床,在婢女的幫襯下,穿好了絳紅抹胸襦裙,未著履,雪色蘿襪踩著葦席來到矮案邊,提筆蘸墨,信筆落紙。

而後,歪著腦袋一瞧,眸子驀然一愣。只見左伯紙上,復落一行小詩,依舊是那《伯舟》。面上一紅,秀眉卻顰,提起筆來,在紙上交叉一撩。做完這一切,心中頓覺舒暢,恬靜一笑。

“嗚嗚……”

恰於此時,一縷塤聲幽幽而傳,隨著月光,蕩入室中。郗璇提著筆,尋聲而望,那塤聲卻又弱了,幾不可聞。

正欲擱筆不管,塤聲又起,拔弄著人的心炫,好生討厭。情不自禁掌案起身,提著裙擺,捉著筆,邁出室,漫步於月光下。

“小娘子,尚未著履!”一婢輕呼,另一婢手裏提著墨藍絲履。

“噓!”

郗璇伸指靠了靠唇,又提著裙擺看了看,正欲著履,焉知那塤聲又來,頓時惱了,再也不顧了,提著裙擺,捉筆追聲。

“嗚嗚嗚……”

塤聲似路引,郗璇穿月而行,邁過院墻,墻邊的甲士見自家小娘子未著履,垂首不敢看。慢走小巷道,巷中執戈巡邏的軍卒避在兩旁,待小娘子與兩婢走遠了,調轉隊首,默然隨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