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橋畔童謠

燭火繚影,剪紙孤寒。

兩人相對,一影作單。

“阿父……”

案前,桓溫以額抵背,微微泛黃的窗紙上映襯著雄壯的背脊,猶若一道起伏山巒。桓彝閉著眼睛,籠著衣袖端坐於案後,燭火搖曳,襯得臉上一半作明、一半作暗。

當燭影爬到鼻翼上亂晃時,仿佛心有所感,桓彝睜開了眼睛,深深的凝視案前的桓溫,沙啞的聲音中帶著冰冷:“休得再言,陳郡袁氏乃上等世家,而我龍亢桓氏雖榮於先祖榮公,但自高祖範公後,族中郡望大減,竟淪為刑余之家百年。你我皆為桓氏子,當知恥而勇進,切莫因一時困頓而忘先祖之榮。至此而後,不可再近袁氏半步!”

一語既出,室中靜極,燭影爬來爬去,火舌吐出“嘶嘶”聲。

半盞茶。

“是,阿父!”

當燭光移上桓溫的肩、那隱藏在暗影中的雙肩微不可察的一抖時,桓溫閉了下眼,眼底針芒隨著慢慢擡起的頭而逝,按在雙膝上的手指根根發白,面上神色卻極其平淡,聲音亦同:“阿父,此事就此作罷。然,華亭劉濃便若鳳棲梧桐,無寶不落。故,孩兒思之,此子滯留建康必有所圖。”

言至此處,目光空遠,聲音更淡:“其人慧眼獨具,深謀熟慮遠超於人,其所圖必有過人之處,亦有其不得不取之處。孩兒左右權衡,又曾以言語試之,當在吏部謀職。”

桓彝皺眉道:“汝欲何為?”

“阿父身為吏部尚書郎,日後當知他所謀之職在何。孩兒懇請阿父,莫論其謀何職,孩兒願代!此乃孩兒之性,此乃孩兒之真,此乃孩兒當下之唯願!”桓溫擡起雙手,攬手於眉,再度匍匐稽首。

桓彝冷聲道:“若其所謀僅為一偏縣典吏,何如?”

“往!”

“若其意欲北往赴死,何如?”

“往!”

……

今年的冬天來得較早,剛過十月中旬,整個建康城便雲霧一片,若從上往下俯視,四四方方的城池似被一團輕紗眷眷裹著,再往下探,江水依舊波瀾,垂柳也被濃霧洗得更翠,但院中清潭邊角卻隱隱泛白,扔顆石子進去,“撲咯、撲咯”一陣輕響,滾到彼岸另一端。

露凝為霜,水濃為冰。

“撲咯、撲咯……”

又是一顆石子飄潭而過,袁女正百無聊奈的捏著圓圓的石子,幻想著這石子能帶著她飄到某個地方,指著某個人的鼻子大罵。

奈何,事與願違,族叔回晉陵了,並把她與阿姐留在了建康袁氏別府。她自由了,但那只驕傲的美鶴卻越來越忙了,每當她鬧過族兄、哄過阿姐、騙過老仆,滿懷憧憬的趕著小牛車去城東找他時,十之八九皆不在,他在忙甚呢?

“美鶴,可惡……”

朝著水潭揮拳頭,冰面上有個人兒也當即對著她揮拳頭,仔細一瞅,這是個美麗的小女郎,梳著墮馬髻,披著粉裘,穿著同色的抹胸襦裙,邊角刺著一只蝴蝶。

細眉、細眼、小瑤鼻。

捧著下巴,對著潭中的人兒嫣然一笑。

那人兒對著她也一笑。

張開嘴,輕喃:“美鶴,美鶴……”

潭中倒影也微微動嘴。

“格格……”

小女郎笑得花枝亂顫,開心的站起身來,黑漆漆眼眸一陣亂陣,打定主意,天氣甚好,找美鶴去!剛剛走了幾步,便見遠遠的長廊上走著兩個人,一個是族兄袁方平,另一個……

“格格,阿姐……”

一見那人,袁女正便忍不住的放聲嬌笑,隨後抓著裙擺朝阿姐的繡院便奔,身後跟著四個邊跑邊呼的貼身近婢:“小娘子,慢些,慢些……”。

“阿姐,來人咯……來人咯……”

袁女皇跪坐在雕花窗下,歪著腦袋抄書,抄的是劉濃編著的《雅趣》,最近建康一時紙貴,皆因此書。

她的字跡宛約絹秀,筆法習的是衛夫人簪花小楷: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當勾完最一筆時,袁女正的聲音透院而來,一擡首,從窗棱上看過去,只見小妹像只粉蝶冉冉飛來,邊奔邊喊。袁女皇秀眉微顰,搖了搖頭。

袁女正跳到窗下,探首笑道:“阿姐,可知何人來了?”

“不知。”

袁女皇把細筆擱在硯角,微微舒了舒身子,聲音淡淡的。幽幽的心想:尚會有誰呢,定是那殷家大郎了,原來,女皇之身,早已許人,而我卻不知也……

想著,想著,細眉愈皺愈緊。

袁女趴在窗棱上,仔細的瞅著阿姐,心中一陣揪痛,輕聲道:“阿姐若是不喜,何不找他去?雖然,那桓七星太醜,但……”

“休得胡言!”

袁女皇一聲嬌喝,掌著矮案慢慢起身,點了下小妹的額頭,嗔道:“你現下尚小,再過兩年便知,何為家族,何為女子!世間之情,便若去歲桃花,花相似,人不同。汝與謝家尚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