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傲雪淩霜

山陰之秋愈來愈濃,便是道旁的柳樹也不復春夏之嫩青,仿似默然老去。待得秋風悄起時,千絲萬縷搖曳,盡作金黃纓絡。

道邊的溪水卻清澈如故,偶見垂絮入水,間或落葉飄零。華麗的牛車停靠在柳叢深處,青牛不挑嘴,垂著一對彎角默默的卷食著河邊草。

帶刀的武曲坐於轅上,俏麗的侍婢在一株盛黃之柳下鋪葦席,雪白的葦席綿展於青黃相間的草叢中,邊角不平,素潔的手拂了拂。

隨從擺上矮案,置好筆墨紙研。

侍婢跪於席中,擡眉喚道:“郎君,案席已妥……”

“噓!”

身著烏衣的王羲之回過頭,伸出一根手指在嘴角靠了靠,微微一笑,繼爾轉目看向河中。他剛從豫章王敦軍府歸來,在青俊一輩子侄中,王敦對他最是喜之愛之,每年此時,都會邀請他至豫章軍府小住月旬。而王敦此意,一者:向王氏表明自己所作所為皆是為家族謀劃,家族理應予以支持;二者:王敦確也喜愛這個風姿非同凡俗的族侄,有心栽培。

千年的世家,雖然偶有內鬥廝殺,但更多的是傾力幫攜。若無強大的家族脈絡支撐,若無層出不窮的精英子弟,遲早凋零。

河水綻幽,清澈見底,一群白鵝正俯仰戲水,時爾挽頸梳羽,倏爾揮翅踏波,更有甚者引頸高歌。當此時,紅頂、赤足、雪身互相襯映,往來姿態各作不同。

王羲之面帶微笑,情不自禁的伸出右手作握筆狀,半眯著眼睛朝著河中之鵝一陣疾疾描畫,若細觀其軌跡,他是在描白鵝之脖。

遠遠的,有一只孤鵝倒扭著頭埋進背羽中,那彎曲的脖頸樣子是他從來亦未見過。

嫌隔著柳樹視野不佳,撩起袍角疾奔。

“嘶嘶……”

雜草與荊棘將袍角撕裂,他卻渾然不顧。一心只顧觀鵝,若再不快些,指不定這樣的奇態便再難復見,豈不悔之晚矣?

木屐踏草紛亂急促。面上神情卻欣喜洋洋。

殊不知,即便他奔得再快,但已經慢得一步,等他奔到近前時,那鵝悠然地探首出羽。引頸一陣高歌。

“唉!”

悠悠一聲長嘆,神色盡顯黯然,心不在焉的往回走。突地,腳下木屐一軟,竟不經意的踩到了河畔沙泥,身子頓時一個趔趄,隨後朝著河中便栽。

“啊,救,救……”王羲之揮舞著雙手擺來擺去,竭力想穩住身子。但哪裏穩得住,便聽得“撲通!”一聲,河中冒起一團水花。

侍婢掩嘴驚呼:“呀!郎君落水啦……”

另一個侍婢叫道:“呀!郎君不會水……”

隨從與武曲大驚,疾竄入林,四處張望,見遠遠的河面上飄著一縷白綸巾,心中驚駭欲死:郎君不會水,莫非沉下去了?

眼尖的侍婢指著遠處驚叫:“在哪,在哪……”臨岸草叢中,王羲之正拼命的刨著水想上岸。因被柳樹與草叢遮掩,是以方才武曲未見。

“郎君,郎君……”

“郎君,莫急。莫怕……”

“撲通、撲通!”一陣投水入聲響起。

“郎君切莫掙紮,若再掙紮定被魚草銜住。”武曲捉著王羲之的手猛力拉扯,奈何王羲之的腳被魚草死死纏住了,武曲便想紮入水中斬草。

“咕咕咕……”王羲之又喝了幾口河水,心慌意亂之下亂抓亂抱,死死拽住武曲不放。

武曲喝道:“郎君。小人得罪了!”捏起拳頭。

“碰!”

安靜了!

片刻之後,王羲之幽幽醒來,一睜開眼便見侍姬美麗而清澈的眼中倒映著自己的影子,突然發現後脖有些疼,用手摸了摸。

武曲沉沉的跪在地上,匍匐伏首,沉聲道:“適才冒犯郎君,請郎君責罰。”

“罷了!”

王羲之抖了抖渾身濕透的袍衫,恁不地見道旁有漁夫扛著魚杆經過,斜長的臥蠶眉一挑,眼睛驟然一亮,幾個大步追上漁夫,指著河中鵝群,笑問:“敢問漁者,可知此鵝乃是何人所養?”

漁者瞅了瞅華麗的牛車,彎著身子答道:“乃是山中清風老道所有。”說著,擡手指向不遠處的郁蔥青山。

“清風老道……”

王羲之凝目青山,但見山清林秀,白雲繚繞間,時有叢鳥劃掠,問道:“山中可有觀?”

漁者擡頭看著青山,叉著腰笑道:“白雲山中清風觀,古松聯株伴雲眠,誰言古來蹉蛇事,何不結蘆妄羨仙……”

“妙哉!”

王羲之拍掌大贊,看著身前的漁者,見其一手扛杆,一手叉腰,頜下三寸黑須迎風徐展,心頭猛然一震,暗想:“莫非遇上了高逸隱士?”當下便深深一個揖手:“敢問漁者乃何人也?小子有目而渾珠,竟不識高士之顏也!”

“啊……”

漁者嚇了一跳,退後兩步,擺手道:“非也,非也,我並非高人也,實乃一漁夫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