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潛龍勿用

院中老樹參蒼,小小郎君搖頭晃腦。

稍徐。

劉濃放眼打量後,默然一笑,撩袍落座在小謝安身側。這院子應是謝氏子弟平日習練書法之處,四方角落擺列著水缸,在邊緣處尚有一方靜潭,色彩皆呈墨黑。

“為何居於我側?”小謝安皺著眉頭頗是不喜,想要挪到別的地方去,然葦席只鋪了三面,若挪至他處便只能跪青石,如此,並非其所願。

“借居而已!”

劉濃灑然微笑,心中著實喜歡這個小小的謝安,眉清目秀、靈動非常,帶著小孩兒特有的慧覺與嬌憨,若與史記載的謝太傅一較,恍若兩人哪。

“哼!”

小謝安輕輕一哼,伸手一拍案上書帖,見謝萬、謝恒斜目投來,瞪了他們一眼,而後翹著嘴巴,朗聲道:“借非竊,竊非借,未經主人應允,實為竊!”

“哦,原是如此,那便竊。”劉濃劍眉飛挑,身子卻斜斜一歪,好整以暇的打量著氣急敗壞的小謝安,心中難得一陣輕松寫意,嘴角微微揚起。

“憊懶,我要告訴阿父。”

小謝安嘟嚷著,最討厭他這眼神,更不滿他把自己當小孩兒戲弄,鼓著腮幫子、眼珠一陣亂轉,卻無可奈何;半晌,竟幽幽一嘆,拿起書帖遮於臉側,擋其視線。

“咦,八月帖!”

劉濃眼神驀然一疑,稍稍一頓,眯眼看向身側小謝安。《八月帖》張芝,張伯英章草,六行,八十字,字字若飛,形神超拔率意;而張伯英其人,莫論章草亦或今草皆是風骨獨異、自成一統,衛桓在《四體書勢》中亦曾言及並極是推崇;但這並非啟蒙書帖啊。莫非小謝安之書法……

思及至處,頓覺汗顏。

“汝,看,看我做甚……”

小謝安察覺到他的目光。先是暗中氣惱,而後心思一轉,落在帖面上,神態頓時扭捏起來,嘟嚷著補道:“非。非也,阿父言,觀伯英先生之字,可觸神導形!”

“哦!”

劉濃微微一松,撇了一眼院中老樹,但見枝杆彎則如弓,直則似箭,宛轉盤旋時若飛龍騰舞,心中恍然而悟,笑道:“如此說來。莫非觀樹亦可異形?”觀樹確可導形,此老樹之態,恰若衛夫人所著《筆陣圖》,橫似枝、點若葉、撇作弓、折如盤、豎同幹、捺斜飛、橫折鉤。

“然,然也。”

小謝安神情愈漸羞赧,秀麗的睫毛一閃一閃垂下來,擋住了點墨似星的眼睛,兩只手死死拽著袖子,並不時的瞟一眼劉濃。

咦,有古怪……

劉濃心情大好。單手撐案支首,亦不作言,只是嘴角越揚越高。

胖胖的謝萬早已按捺不住,幾番欲言又止。終是決定落井下石,側首大聲道:“安兄,既有客至,何不將汝臨摹之書帖示之,大家共瞻!”

“然也!”

謝恒亦笑道:“安弟,且共瞻之!”

“哼。瞻之便瞻之!”

小謝安頓時怒了,將藏於袖籠的一卷左伯紙“唰”的一聲抽出來,往案上猛然一拍,大聲道:“吾之書法,乃臨鐘侯之楷、摹伯英先生之草,集而為行也!汝等,汝等休得取笑!”

“哦。”

“哈哈……”

兩個小小郎君哄笑,劉濃莞爾;小謝安卻騰然起身,環眼掠過三人,而後負手昂立,桃著眉梢不屑一顧。

稍徐。

劉濃觀字後,眉心微凝作川。

小謝安的字難以形容,字跡混亂致極仿似胡亂塗鴉,可若是深究細辯又似乎隱具章法,委實令人費解。書法非同其他,不僅需得天賦靈慧,尚需經年磨筆、苦練不輟,方能有所小成。小謝安如今不過四、五歲稚齡,若說章法太過牽強,但為何仿若具神呢?

心有所思,不禁輕聲問道:“為何會如此?”

“唉……”

小謝安見劉濃神情不似取笑,悵然一嘆,緩緩落座,慢聲道:“阿父言……”

【小謝安三歲時無意中從其父書架中得窺張芝今草《冠軍帖》,對其中字跡一時觸情竟不可自拔,是以時常偷窺把玩,終有一日被謝裒撞見,驚而問詢:“汝所觀之,為何?”小謝安答:“為飛鳥、遊魚,或為龍、螟蛉。”謝裒聽後大驚失色,當即傳其書法,果然發現其:字不能書、書不得正;是以便以章草《八月帖》傳之,寄希望用較為方正的章草徐徐導之,使其得神而鑄形。(今草為連草)】

待其將事情原委道出後,劉濃劍眉緊鎖,拇指食指緩扣、緩扣,雙眼若湖時明時茫,似捕捉於未明盡明之時,久久不可回神。

先得神……鑄形難……既鑄形……如何得神……

循序漸進方可見神而塑,我之書法前四年皆臨摹鐘繇小楷,因不與小謝安同。既是如此,莫非,莫非我之書法得神有誤,是以遲遲不能筆意隨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