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我心匪石

茶能清神,亦可靜心。

郗鑒品著茶,搖著頭悠悠回味,隨後看著仿似低頭羞澀的女兒,笑道:“璇兒,這就是你瞻簀阿兄,幼時,你常問起,現在怎地還不見過?”

“阿爹!!”

郗璇低著頭,一聲嬌嗔,擡首之時,撞上了兩湖深水若瀾,差點失神;暗自穩著心神,雙手疊在腰間淺淺一個萬福,輕聲道:“郗璇,見過劉郎君!”

劉郎君?!

劉濃唇往左笑,幼時他們是以兄妹相稱的,這尚是郗璇首次稱他為郎君!罷了!右手不著痕跡的緩撫了下左手,順勢挽禮笑道:“劉濃,見過郗小娘子!”

一個劉郎君,一個郗小娘子!

郗鑒如何品不出他們這翻問好中的意味,心中暗暗苦惱,面上卻放笑,說道:“璇兒,你幾時來的?可有見到你瞻簀阿兄煮茶?茶乃雅清之物,非胸中高潔之人,不可行得此般茶韻!”

郗璇微微一愣,少傾,輕聲道:“茶本雅清,非人而潔;雨露皆是天成,聚之若久,水亦自清!何有高潔?”

“這……”

郗鑒頓住,尷尬的撫著三寸短須,轉眼見劉濃低首看茶不語,嘴角卻彎著,心中靈光一閃,笑道:“瞻簀,事不論則不清,道不續則不明,你可答之!”

聞言,劉濃劍眉輕挑,心中本有不願,正自言:何苦與一個陷入愛慕中的小女郎相爭,猶為不智矣。不料郗鑒卻要他來對答,當是清談。

若是清談,不能避之!

稍稍正身,對郗鑒稽首道:“郗,郗伯父有命,劉濃豈敢不從!”

眼光掠過那一直低首的小女郎,不管她看不得看得見,朝著她亦一個挽禮,道:“茶自雅而非人,水自清而非潔!劉濃,不敢苟同!”

最後這六個字,他落得雖不重,卻吐字如飛針,聽得低著頭的郗璇雙肩輕輕一顫,淺聲道:“願聞,劉郎君雅論!”

“扣!”

劉濃右手食指輕扣一下杯盞,漫聲道:“茶雅山間,不可聞,不可知,此為自然之雅。然,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一體;知神入茶,行茶事雅,人茶合一,怎可惶分?聖人再言:譬道自在天下,猶川谷之於江海;和其光,同其塵;非潔而事潔,誰能辯潔?焉知,何以為潔矣?”

話音一落,郗鑒撫著短須的手頓滯,面上的笑意卻越來越濃。劉濃此言,意解為人茶合一,茶以人行雅,人茶再難分彼此,反面駁正;而知行合一,他尚在自索,不敢予以正論。至於水清或潔,他則劍走偏鋒,將潔與清有意混淆,以事潔而辯潔,曲線矯正。

郗璇道:“知者不言,言者不知!”

好個知者不言,言者不知。這是將劉濃方才所言的一切,盡數推翻,再次回到起論!劉濃眉間一挑,朗聲道:“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君子行道,居在上善,上善若水,處惡而納百川;不訥於言,不成其大,終為大;故,知在道善!言道者,善也!”

答畢,他悄悄撇了一眼楊少柳,楊少柳眼睛漫向遠方,嘴角卻微微的翹著。此種論調,是他和楊少柳數次交鋒,一再論證所得來。意在其昔年,答衛夫人所言:君子懷松,累而生子,子落而聞聲;不可獨處山間、孤芳而自賞、知而不言。

此語一出,郗鑒皺了眉川,撫著短須的手不自覺的頓在中部。此論調非“越名教以自然”亦非“獨化”,若論其根腳,似乎儒道皆有所談,卻又尚無明證。一時間思之再思,竟越沉越深,滿心滿腔只覺似入蠶中,欲破未破;又仿似黎明已知晝光,將見未見。

而郗璇卻有所不同,一直垂著的頭緩緩擡起,眼中略有迷茫轉來轉去,似在破、似在明。

劉濃肅肅而跪,背挺得筆直,陽光由其背後穿過,其面色沉穩,其眼神平淡,極似臨崖之松秀;任其風過危崗,任其雨泄谷川,我自有我松性,可嘯山顛。

半晌,郗鑒方才回過神來,嘆道:“此乃古之遺風!瞻簀,真君子也!”

劉濃微微半稽首,笑道:“伯父,過贊!不怪劉濃口出妄言,已是萬幸!”

郗璇眼中茫色隱去,歪著頭,稍想,淺聲道:“劉郎君,夫唯不……”

“啪!”

“別唯了!”

郗鑒情不自禁的將茶碗重重一擱,打斷了女兒的話,待側目見女兒滿臉通紅,心中又生不忍,只得溫言笑道:“璇兒,汝阿兄,自小便慧覺非常,現下更是識積滿胸,你有所不及,亦屬正常。”

稍頓,向著劉濃笑道:“瞻簀,我在吳縣尚要滯留些時日,多年不見,你需得留下來陪我!教教我這些茶具都該如何用,順便我亦來學學汝的雅茶之道!”

不待劉濃回絕,他又對著女兒道:“璇兒,你瞻簀阿兄初來是客,你且帶著他在府中四處轉轉,為父尚有要事,汝母已在備食,待夜間咱們再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