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挑燈夜辯

夜色即將開眼,隱隱見得天邊有一縷赤紅正在破漆,室裏的銅燈放著光,將對坐的二人面色映得清晰。

這盞銅燈,龍頭而獸身,頭生雙角,身生雙翼。前腿右曲而左伸,後腿作蹬呈爬行狀,嘴銜一耳,耳中吐光。

此獸之像,正欲覓食。

衛玠摸索著手爐,瞅著銅燈,眼彎斜挑著身前的小小孩童,嘴角帶著絲絲戲謔。他沒有懷疑這小郎君的身份,也並非因為劉綃的不孝,而遷怒於他。當初阮鹹還曾在服喪期間,納姑母的鮮卑奴為小妾,一樣不減其名士風範。他之所以惡之,是為這小孩子如此年紀,便這般心性,為亡故之人計,不得不出言教訓。

他眼看著劉濃面上的神色顯出了驚慌,雖然一閃即逝,但怎躲得過他的洞察。暗中卻微微點頭,知道驚懼,還能有救。

到要看看,他如何作答。

劉濃將眼光從銅燈上移走,正視著衛玠,他雖然不明白那裏做錯,引他排斥。但自己這尷尬的身份出處,確實也曾多次帶來不便。他後世是經商出身,擅喜揣人心度,雖是戰戰兢兢,卻總能納步為城,不弱於人。可如今觀了半天,這衛玠面不著色,只顧摸索著手爐,斜斜靠案,雲淡風輕的等著他的辯答。

他實在是摸不透這人喜怒,心中暗嘆:古人哪裏蠢了,一個個精得跟鬼似的,穿越小說害人不淺。

深吸幾口氣,他朝著面前的衛玠再度深拜一禮,朗聲道:“衛世叔,劉濃並不覺得家父有何不孝。人生而有靈,靈之所至,情之所發,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我雖出於家父服裝期間,但敢問世叔,就若陽春逢白雪,此乃天定。誰又能主,情起之早晚?”

說完,他前傾的身子微微往後一縮,注視著燈光下的衛玠。賭了!就賭你和潘安一樣,都是個癡情種子。潘安三篇悼亡詩名傳後世,字字深切,句句深情,對那早夭的楊容姬念念不忘。而這衛玠也相差不離,雖然剛剛娶了山簡之女,但他和大名士樂廣之女自小居在一處,正是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豈能輕易忘情!

“人生而有靈……”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

衛玠緊緊的捧著手爐,身子越伏越低,情不自禁的念著這兩句話,越思越迷,越迷越深。這第一句,暗合道家玄心:天地無形,萬物唯人為貴。又合儒家格物上下而求索,窮究生靈事物至理。而這第二句,則深得他心,正是這不知所起,才有了魏晉時期的率直放任、清竣通達。

真是,好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

“衛世叔,衛世叔……”劉濃低低的喚著,看著對面的人蒼白的容顏,心中略有不忍。這衛玠體質特殊,累了會病,思久了也會病。據他所知,這衛玠便是在這一次的圍觀與深夜長談之後,從而一病不起,一命嗚呼。他本不該在此時拜訪,可時不我待啊,若不在今夜前來,待其臥床不起,那就萬事皆休了。

衛玠入得深沉,似乎沒有聽見他的呼喚。右手不知覺的想去拿筆架上豎吊著的宣筆,心中有股子強烈的欲望,想將這兩句話縱橫一書,尾指卻不慎觸碰到了銅燈之耳,被火光一灼,猛然一痛,這才復醒。

拿眼正觀對面小郎君,見其眉間色宇帶著濃濃擔憂,心中猶然一暖,卻更打定主意要好好教導他一翻,免得他誤入岐路,慢聲說道:“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你是劉虎頭?三年前,我曾見過你一面。那時,你尚未知人事,如今為何如此早慧?”

果真是集儒玄於一身的辯難大家,心思縝密,步步為營,而劉濃正應了那句:物極必反,事物反常必為妖。他這一話多出,任劉濃如何回答,都避不開身份之疑。畢竟此時北地士族紛紛倉皇南渡,兵連禍結之下,有人得了梅花墨而冒充士族子弟,也是猶未可知。

劉濃若堅持自己是劉綃之子,那如何解釋他的早慧。三年的時間,又豈能由一個傻子慧成這般!雖說子不語怪力亂神,這時的人還不至於把他當成妖怪,拿來做燒烤。但若想借錢、注籍、借書,從而展開他的人生規劃,那恐怕就是妄談了。

可劉濃既然來此,對這一問,早已胸中藏竹,知道避不過,他幹脆不避,答道:“衛世叔由儒入道,是經學大家,豈不聞莊周夢蝶乎?莊公夢蝶,焉知人夢蝶,亦或蝶夢人!劉濃三年前一夢而癡,夢醒而歸,有何怪焉?”

人夢蝶,蝶夢人。一夢而癡,夢醒而歸。

衛玠心中默念,淺淺起身,看著眼前神色從容、妙語如珠的小人兒,心中直覺這個小小孩童真不可小覬。可是他既是工於心計之輩,又怎能對儒玄領悟如此之深,真個復雜之極。忍不住地嘆道:“汝本佳玉,遇難而要拜見於我,為何初見不至。既夜訪於門,卻又要久候方至,這般學人弄計而虛,實不可取。需知這天下之道,無不在乎於自然。如汝所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你能穎悟至此,萬萬不可失了洞見率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