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三章 天涯可處無芳草

昔日範寧範武子與陳操之談及江左風氣,說道:“王弼、何晏之徒,蔑棄典文,幽沉仁義,遊詞浮說,波蕩後生,使搢紳之徒翻然改轍,以至於禮壞樂崩,中原傾覆,遺風余俗,至今為患,桀、紂縱暴一時,適足以喪身覆國,為後世戒,豈能回百姓之視聽哉!故吾以為一世之禍輕,歷代之患重;自喪之惡小,迷眾之罪大也!”

陳操之對魏晉以來的玄風流弊雖不認為如範寧所說的這麽嚴重,但也覺得上層官吏無所事事、服散清談是一定要糾正的,當年範寧因為痛恨正始玄風,所以對老莊之學下了很大苦功,要駁倒老莊玄學,首先必須對老莊玄學有通透的了解,這叫作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但範寧的地位和聲望尚不足以糾正時俗,而陳操之現在名聲顯赫、地位高超,又且以玄辯聞名,他現在就想著能匡正江東虛幻浮誇的學風,今日要以玄辯折服王忱、王恭將是第一步——

王忱、王恭雖然都只是十六歲少年,但魏晉人早慧,十六歲已是成年,王弼當年十六歲就已是名動洛都的大名士,所以陳操之並沒有輕視這二人年少,他要利用自己的學識和經驗來折服此二人,王忱、王恭可以說是士族子弟中的翹楚,在後起之一輩當中很有影響力,後人有詩曰“三五月明臨闞澤,百千人眾看王恭”,這個王恭很有名氣,也是東晉有名的美男子,有清露晨流、新桐初引的美譽,若能逼得這二人終生不能談玄,那對江左玄風無疑是一大遏制——

王忱、王恭聽陳操之說要與他二人辯難,他們若輸了就要棄玄學儒,不禁面面相覷——

王忱狂傲,大聲道:“禮法豈為我輩所設,在下就是辯不贏陳刺史,也未必會遵守諾言,豈有因今日辯難失利而終生不談玄之理!”

陳操之臉露譏諷之色,這就是玄風的流弊,簡直是無信無義的無賴了,說道:“罷了,我不與你辯,和你辯會越辯越無理——你去吧。”

少年王忱惱了,大聲質問:“陳刺史藐視我?”

陳操之淡淡道:“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你連誠信都不要,難道還要我對你肅然起敬?”

王忱大怒,卻又不敢發作,只是大聲道:“那好,我會信守承諾,但陳刺史若輸了,也必須絕口不再談玄。”

陳操之含笑道:“那是自然。”

支法寒也是個清談愛好者,便引三人去他的衣缽寮坐定,烹茶待客,旁聽陳操之與王忱、王恭辯難——

王忱示意王恭先與陳操之相辯,王恭乃正襟危坐道:“敢問陳刺史,汝錢唐陳氏是新進士族,我太原王氏乃數百年世家,我前年向令侄女求親,卻遭拒,未知何故?”

陳操之“哦”了一聲,心道:“原來王恭也曾向潤兒求親啊,論相貌,王恭勝過王珣,論才識則遠不如,所謂無事讀《離騷》,正為掩飾其不學無術也。”問道:“孝伯服散乎?”王恭字孝伯。

王恭答道:“服散則神明開朗,如何不服!”

陳操之道:“我陳氏女郎不嫁服散男子。”

“為何?”王恭問。

陳操之道:“服散者多夭壽。”

王恭面皮紫漲,不知如何應對,陳操之的醫術可是江左聞名的,而且是金丹大師葛洪的高徒,他既這麽說,就顯得很有權威。

王忱道:“服散神智清明,縱三十而夭,也勝過渾渾噩噩百年。”

陳操之目視王忱,皺眉不語,這個王忱好像就是三十歲左右病死的——

陳操之道:“今日只是辯難,不說其他。”

王恭道:“在下就以《離騷》向陳刺史請教——‘余以蘭之為恃兮’,這個‘蘭’何指?”

陳操之道:“當指楚懷王小弟司馬子蘭也。”

王恭見這個冷僻的問題沒有難倒陳操之,便又問:“思九州之博大兮,豈唯是有其女?何所獨無芳草兮?爾獨懷乎故宇?——試解釋。”

陳操之道:“屈子在楚不受重用,有遠赴他國之念想,春秋戰國之際,楚材晉用,比比皆是,但屈子終不肯舍父母之邦,何也?蓋屈子心中,故都之外雖有世界,非其世界,背國不如舍生,眷戀宗邦,生死以之,雖別有芳草,非其所愛也。”

王恭又以《離騷》、《九歌》等向陳操之提問,陳操之所答無不明晰達理——

慕容欽忱抱著小仲渝在一邊旁聽,小仲渝起先以為爹爹是在和別人爭吵,淺碧童眸看看這個、望望那個,很有興趣的樣子,但沒過多久就不耐煩了,身子扭來扭去,慕容欽忱便抱著他出去玩耍,起身時對王恭道:“怎麽就光是你一個人問!”

王恭臉一紅,躬身道:“請陳刺史提問。”

陳操之道:“孝伯喜讀《離騷》,可知屈子著《離騷》之宗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