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七章 愚昧的大多數

“鳳凰!”

跟在肩輿後面的鴻臚寺丞驟然看到那雪白帷幔中的金發童子,不禁驚呼出聲。

陳操之修長入鬢的墨眉一挑,心裏詫異:“鳳凰,慕容沖小字鳳凰,原來這童子便是當今燕國皇帝慕容暐之弟慕容沖,怎麽卻是金發碧眼的白種人?”

西晉人蔑稱鮮卑人為白奴,是指鮮卑人皮膚白,八王之亂以前的西晉貴族以蓄養胡奴、胡婢為風尚,這些胡奴、胡婢都是指鮮卑人,因為鮮卑人多俊男美女,供主人驅使賞心悅目,《世說新語》記載竹林七賢之一的阮鹹就就對姑母家的一個美麗的胡婢癡迷不已,但並沒有說那胡婢是金發碧眸的美人——

陳操之記起王孰叛亂時曾稱晉明帝司馬紹為“黃頭鮮卑奴”,因為晉明帝的母親荀氏就是鮮卑人,晉明帝遺傳了母親的金黃色頭發,後世蘇軾賞唐人韓幹的畫,題詩曰:“赤髯碧眼老鮮卑”,看來唐人宋人都認為鮮卑人是黃發碧眼的,但陳操之自從在偃師遇到燕軍,黃頭鮮卑並不是很多,約占燕軍的五分之一——

陳操之知道鮮卑族曾經融合了沒有西遷而留在漠北的一支匈奴,這支匈奴有十萬帳,現在都稱為鮮卑人,匈奴是白種人,金發碧眼的很多,這不稀奇,但慕容氏是鮮卑人中最高貴的氏族,而且陳操之見到慕容恪、慕容垂都只是皮膚白而已,並非黃須碧眼,為何其侄慕容沖卻是個白種兒?

夜色昏黑,館驛小院幽靜,四個婢女將輕紗燈籠高高舉著,燈籠光照著盤腿端坐的慕容沖,金發和藍眸,白膚如雪,衣裳如火,光彩輝映真如一只美麗非凡的鳳凰斂翅暫息於此——

金發童子慕容沖聽到那鴻臚寺丞脫口驚呼“鳳凰”,秀眉一皺,叱道:“鳳凰也是你叫的嗎,叉出去!”

兩名武士左右一夾,將那鴻臚寺丞連拖帶搡,推出院門外——

陳操之心道:“這八歲童子脾氣還不小,自然也是養尊處優、驕縱驕橫慣了的,不過也難怪,既是皇室貴胄,又生得如此寧馨可愛,受寵過甚。”

慕容沖端坐不動,目光灼灼凝視陳操之,沒有從輿床上下來的意思,也不說話,就是那樣打量陳操之——

這,其實是無禮的,既雲來訪,豈能不自報姓名,又且這般盯著看!

陳操之自然也就不說話,站在廊上,袖手看鳳凰,心道:“我娘為我取小名六醜,是因為我幼時粉雕玉琢得太可愛,我是看不到我幼時模樣了,不知與眼前這鳳凰兒相比如何?應該是有些遜色吧,看宗之就知道了,宗之與我幼時很像,論貌,宗之不如慕容沖,這鮮卑兒真是上天的尤物,精致得無可挑剔,但品鑒人物,既論容貌,更講風神。這鮮卑兒過分驕傲,不如宗之精神內蘊,內蘊者福澤厚——”

冉盛對慕容氏子弟有刻骨仇恨,自入燕境,就變得沉默寡言,這裏都是他父親冉閔征戰流血之地,現在的冉盛很能隱忍,面對他父親生前最大的敵人慕容恪,冉盛表現得很自然,為了滅亡燕國,這點忍耐算得了什麽,但不知為何,今夜見到這個金發碧眼的俊美童子,他很有將其毀滅、撕得粉碎的沖動——

陳操之、冉盛、沈赤黔、蘇騏一方,慕容沖與其隨從是另一方,雙方靜默對峙,情景有些可笑。

好一會,慕容沖從陳操之身上收回目光,自言自語道:“總算是名不虛傳,嗯,不虛此行。”一拍座下肩輿,說了一個字:“回。”

擡肩輿的兩個健壯仆婦調轉方向,四個婢女趕緊走在前邊舉燈籠照路,武士殿後,行至院門前,忽聽一個清朗的聲音問道:“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

慕容沖回頭透過帷幔看去,見開口問話的正是陳操之,慕容沖雖然年幼,卻也開始讀詩書,也知江東士人好玄言,陳操之此問似有深意,他不敢輕易作答,稍一躊躇,就聽陳操之輕聲一笑,說道:“不送。”轉身回驛舍去了。

慕容沖有些羞惱,覺得失了面子,一路回去,意甚不平。

陳操之四人回到驛舍小廳,冉盛問:“阿兄,這無禮小輩是誰?”

沈赤黔、蘇騏也都眼露疑問之色,這金發童子美得讓人吃驚,到這裏來看了一會陳操之就走,這行徑更是奇怪。

陳操之微笑道:“慕容氏的鳳凰兒,沒聽說過嗎?”

蘇騏居淮北,聽說過慕容沖的美名,恍然大悟道:“原來他便是慕容沖,燕主慕容暐之弟,果然美極。”忽然想起陳操之號稱江左衛玠,也是著名美男子,便恭維道:“當然,與陳洗馬比,則風儀大有不如。”

陳操之笑道:“我與一童子有什麽好比的,此子小小年紀,就自負得很,嘿嘿——”想著史載四、五年後,苻堅滅燕,將身為大燕皇子的慕容沖收為孌童,驕傲如鳳凰的慕容沖竟生生忍了,熬到苻堅兵敗淝水,這才反叛,而今大勢已悄然改變,頭臚碩大、腿短臂長的氐胡苻堅不可能再霸占這鳳凰兒了,但鮮卑滅國的大勢不會變。滅燕的將是晉,慕容沖少不了要被擄往東晉,其命運依然叵測,還有那傳說中美麗無比的清河公主慕容欽忱,不會又落到好霸占亡國公主桓公手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