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章 陳情表

五月初九日一早,張彤雲正在顧府小園看著丫環們侍弄花草,那兩盆名貴的素心蘭開得正好,葉如綠劍,花多葶長,蕙香馥郁,張彤雲準備畫一幅素心蘭派人送去姑孰給顧愷之看,又覺獨自作畫寂寞,想邀葳蕤來與她一起賞花作畫,消此長夏,但昨日傍晚派去陸府的人回復說,陸小娘子近日哪裏都不能去,只能呆在府中——

張彤雲秀眉蹙起,心道:“葳蕤又被她伯父禁足了,陳郎君又不在建康,為什麽又不讓葳蕤外出?上月都還能出來的——”

既然葳蕤不能出府,張彤雲便準備去陸府探望葳蕤,還有姑母張文紈和兩個月大的陸小郎君,那兩盆素心蘭也帶上,雖然陸府奇花異卉甚多,但不見得有比這兩盆素心蘭更好的夏蘭。

這時一位顧府管事帶了一個面生的婢女進來,說是顧郎君在西府的同僚祝英台有顧郎君的書信要親自交給小顧夫人。

張彤雲知道祝英台是西府參軍,兩個月前顧愷之就是與陳操之、祝英台等人同路去姑孰的,只是夫君顧長康前日才派了人送了信和十匹白苧回來,怎麽又托祝參軍帶信回來?有何急事?

張彤雲問知那婢女名叫柳絮,從柳絮手裏接過信,便抽信展開來看,張彤雲乍一看就知道不是長康的筆跡,詫異地看了柳絮一眼,柳絮低聲道:“是關於陸小娘子的事,請夫人細看此信。”

張彤雲頗為狐疑,就立在花樹下看謝道韞寫來的信,張彤雲喜靜,平日深居簡出,並不知近來建康城中關於陸葳蕤要進宮的傳言,顧憫之雖然有所耳聞,但這畢竟只是不確定的流言,所以也沒有告訴侄媳張彤雲,現在謝道韞的信卻是說得很清楚,謝道韞認為這流言是陸禽受其父陸始指使散布的,庾皇後百日喪期即將結束,陸始父子先放出風聲,試探朝野反應,看以瑯琊王氏和太原王氏為首的南渡士族是否會強烈反對三吳士族之女為皇後,因為以皇帝司馬奕現在的後宮來看,還沒有那個嬪妃的家族地位能超過吳郡陸氏,所以陸氏女郎只要入宮,那麽不須多少時日,被冊封為皇後是很自然的事——

陸始、陸禽敢這般制造輿論,想必是已經得到皇帝司馬奕的默許了,看來皇帝司馬奕也急需要一個強大的外戚家族的支持,江東大族中也只有陸氏家族的陸始敢於對抗桓溫,這是司馬奕最需要的,因為無論是二王家族還是陳郡謝氏,都只知見風使舵,對桓溫是攀附多於疏遠,王坦之、謝玄不都在桓氏幕府為吏嗎?——

張彤雲起先是驚得花容失色,她知道葳蕤的性子,自是寧死不從的,而現在陳操之又在數千裏外,這樣一想,張彤雲頓時急出一身細汗,然而再往下看這個祝參軍的信,張彤雲漸漸安下心來——

謝道韞托言是受陳操之所托,可為陸葳蕤排憂解難,謝道韞在信裏寫的幾條對策讓張彤雲頻頻點頭,心道:“陳郎君這個好友智計過人啊,長康是遠遠不如,陳郎君將葳蕤之事托付給祝參軍,實在是明智。”問柳絮:“祝公子現在何處?”

管事答道:“祝參軍在前廳飲茶。”

柳絮低聲道:“夫人速將此事告知陸小娘子吧,我家郎君坐等回音,她好相機行事。”

張彤雲當即命仆從備車,往橫塘北岸的陸府而去,把柳絮也帶去了。

顧憫之已去台城,謝道韞由顧憫之幼子顧友之相陪在廳中慢慢品茶,顧友之才十四歲,眉眼與顧愷之有三分相似,卻不似顧愷之開朗健談,默坐而已,心裏發愁,不知眼前這個客人為何久坐不去?

謝道韞卻是從容不迫,顧友之不說話正好,省得費口舌,不至於遭逐客令吧,顧府距陸府不過兩裏地,小顧夫人去見陸葳蕤往返連同相見最多半個時辰,且等著。

正在顧友之如坐針氈之時,張彤雲匆匆趕回來了,坐於屏風後與謝道韞說話,也不避顧友之。

柳絮呈上陸葳蕤的一封信,謝道韞展開迅速一覽,驚奇道:“這是陸小娘子方才寫的?”

這是一封寫給褚太後的陳情表,是謝道韞要求陸葳蕤寫的,沒想到張彤雲即能帶回來,而且言辭工麗,情感動人,就是謝道韞也自問不能在短時間內一揮而就!

屏風後的張彤雲答道:“葳蕤對其伯父、從兄的所謀亦有所覺,想著只有求褚太後才能度此難關,卻與祝參軍不謀而合。此陳情表是葳蕤早已寫好的,請祝參軍代為參謀,妥當否?”

陸葳蕤這陳情表真情流露,委婉暢達,字字從心底流出,追憶與陳操之相識、相知、相戀的經過,表示誓與偕老、之死靡它的決心,懇請崇德太後成全,將她賜婚於陳操之——

昔日晉武帝詔書峻切,征李密出仕,李密以祖母年邁需要奉養為由婉拒,寫了流傳千古的《陳情表》,後人評曰:“讀李密《陳情表》而不落淚者,其人必不孝。”而陸葳蕤這封《陳情表》一往情深,毫不矯飾,真切動人,如謝道韞這般用情之深者讀之尤為感動,而且為的是同一個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