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流毒五石散

晉太和元年三月十一丙申日,桓溫率西府舟師兩萬,分乘大小三百余艘戰船經濡須河逆流而上,濡須河上通巢湖,下接長江,自漢代以來就是兩淮與長江交通的重要水道——

三月十三日黃昏,龐大的船隊過濡須口,桓溫與西府諸文吏武將立於艏樓,桓溫遙指濡須塢,說道:“這便是濡須塢,昔日呂蒙向孫權進言於濡須口築城以拒曹兵,又稱東關,而曹操則於七寶山與錐山立柵布陣,史稱西關,孫曹兩度在濡須口交戰,曹兵皆無功而返,東吳雖弱,亦能抗強曹,今我大晉,雖遭國難,移鼎江東,但經數十年經營,已據有三國時吳蜀之地,溫願在有生之年,北定中原,賴諸公努力,共匡大業!”

一眾文吏武將都覺有激昂慷慨之意。

三月十五,西府舟師至巢湖,但見煙波浩渺,湖岸群山巍峨,讓人胸懷一寬,桓溫命船隊泊於巢湖東南岸,明日橫渡八百裏巢湖,再經南淝河抵達合肥。

這日傍晚,陳操之與謝道韞在樓船艉樓左舷看大湖落日圓,但見西邊天際赤色雲霞迷離變幻,或為山巒、或為波濤、或為奔馬、或為戰車,瞬息變幻,恍惚萬狀,謝道韞贊道:“此真奇景也,前所未見,子重在明聖湖曾見否?”

陳操之道:“難得一見,此名火燒雲,俗諺雲‘早燒不出門,晚燒行千裏’,明日應是一個大晴天。”

謝道韞道:“有這俗諺嗎,我卻是未曾聽說!晚霞俗稱火燒雲之說亦新鮮。”

陳操之道:“早晚雲霞蒸蔚,表示雨季將至,我以為天降雨水有定數。既然江東幹旱,江北必定多雨,或有洪澇之災。”

謝道韞道:“此陰陽消長之理,子重博學,天文歷算皆能,不然的話何以能說服虞預!”忽問:“子重應該是第一次到江北吧?”

陳操之唯唯,他前世走過大半個中國,東漸於海、南至天涯、西出陽關、北遊天池,但今生的確是第一次踏足江北。

謝道韞眼望大湖,沉思往事,幽幽道:“永和八年,我十一歲,我父為豫州刺史,那年孟夏,三叔父帶著我和阿兄謝靖前往豫州探視,那是我第一次出遠門,倍感新奇,一路問個不休,三叔父從不厭煩,總是耐心解答,正如子重對潤兒一般,我阿兄謝靖對我亦如——”謝道韞抿唇不語,淡淡哀愁上眉頭。

陳操之知道謝道韞有兩個嫡親兄長,謝泉和謝靖,都在永和末年夭折的,乃岔開話題道:“我雖是第一次到江北,但熟讀桑欽《水經》,常幻想隨著每一條河流周遊九州天下,所以說此番北上乃是印證夢中所見。”

謝道韞展顏問:“此濡須水、巢湖,與子重夢中所見如何?”

陳操之道:“大異。”這是實話,千年後的巢湖哪裏有眼前所見的明凈優美!

謝道韞一笑,忽道:“子重,有一事我想問你——”

陳操之道:“這幾日我可是向英台兄請教了很多,英台兄有什麽要考校我的?”

謝道韞道:“我聞前日在建康,你讓仆人購置了不少紫石英、白石英、赤石脂、石鐘乳、礜石,此非五石散乎?子重意欲何為?”

陳操之微笑道:“原來是這事,多謝英台兄關心,我既知五石散之危害,豈會服之!”

謝道韞奇道:“那你購買那麽多藥石做什麽?”

陳操之笑了笑,輕聲道:“氐秦與鮮卑貴族,歆慕我漢人文化,二胡雖僭越稱帝,但內心不無自卑,其軍國制度,基本照搬漢制,所以我此行,若有機緣,當要展現我大晉文采風流,這又豈能少了五石散!”

謝道韞失笑,眸如月牙,梨渦乍現,說道:“子重詭譎哉,己所不欲,施之於人!”

陳操之道:“能服食此昂貴五石散者,當然不會是普通百姓,所以不用擔心流毒害民,而且五石散自東漢開始流行,現今效命於氐秦和鮮卑慕容氏的漢人士族,諸如關西六大姓——韋、裴、柳、薛、楊、杜,多有服散者,亦算不得我遺毒中原。”

謝道韞饒有興味地看著陳操之,不再多問,只道:“子重要小心行事,王猛智謀極深,不亞於諸葛孔明。”

陳操之點頭稱是,心道:“我想對付的不是王猛,而是慕容恪、慕容垂兄弟,慕容垂與皇太後足可渾氏以及太傅慕容評的矛盾無法調和,全仗慕容恪的威望維持平衡,慕容恪一死,慕容垂雖在枋頭建功,卻更遭排擠,被逼降秦。慕容垂降秦的次年,王猛率氐秦軍隊滅燕,一個地跨五千裏、人口近千萬的大國似乎眨眼間就分崩離析了——”

史載慕容恪享年四十七歲,而今年慕容恪已經四十四歲了,還有三年之壽,但陳操之還是覺得慕容恪活得太長了,若能設法讓其再少活兩年,那就妙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