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柏舟

次日清晨,大霧彌漫,往日伸手可及的九曜山雲遮霧繞,仿佛虛無縹緲間,從山下望上去,流動的霧染著山林的翠色,青嵐蒸蔚,變幻莫測,給九曜山平添了幾許幽美和神秘。

祝英台驚嘆道:“真的像仙境了,簡直有些怕走進去。”

陳操之笑道:“英台兄是怕上山時青絲紅顏,下山時就成了雞皮鶴發嗎?”

“青絲紅顏?”祝英台心中一動,斜睨了陳操之一眼,陳操之神色如常,便道:“子重兄是葛稚川先生弟子,想必也知曉很多神仙術,請說一二。”

陳操之道:“葛師不將神仙並舉,神是神,仙是仙,人祭祀的是神,凡人是無論如何也成不了神的,但仙則可求,可以通過身心的艱苦修煉,達到純粹的仙的境界。”

祝英台笑問:“子重兄為何沒有師從稚川先生修仙?”

陳操之看著蹦蹦跳跳而來的一雙侄兒侄女,說道:“我無道骨,只戀紅塵。”

七歲的潤兒穿著青花小襦裙,前發齊眉、後發披肩,雙眉如畫,雙瞳如水,肌膚粉雕玉琢,美麗得像個小仙女,跑到陳操之面前,卻問祝英台:“祝郎君,你與我家醜叔,一個說子重兄、一個說英台兄,到底誰年齡更大一些呢?”

陳操之拉起潤兒的小手,對祝英台笑道:“英台兄,我是建元二年出生的。”

祝英台微現羞色,說道:“我弟英亭也是建元二年生人,我比英亭大一歲。”

潤兒笑眯眯道:“那醜叔叫英台兄沒錯,祝郎君就該稱呼我醜叔為子重弟。”

陳操之曲指輕彈潤兒粉嫩的臉頰,笑道:“就你話多。”對祝英台道:“英台兄,我們上山,昨日大雨,山路還有些滑,小心些。”

潤兒和宗之這兩個小家夥為表示他們腳力健,與來德、冉盛先行,陳操之叮囑來德、冉盛好生照看,莫讓宗之、潤兒摔著,他陪祝英台走在後面,祝氏二婢和二仆落後一些跟著。

一路茂林修竹、野花老藤,讓人目不暇接,前面白霧遮掩,看似怪石嶙峋、亂花迷眼、無路可上,但走過去,霧散路轉,曲徑通幽。

陳操之道:“九曜山我登過上百次了吧,卻從來也看不厭,陰晴雨雪、四季朝暮之景各異,像今日這樣的大霧我也是第一次見到,一路上山,景致就像是全變了一般。”

祝英台點頭道:“山水之美,要時時親近才能領略,好比有些朋友,以為很熟悉了,其實還藏著另一面,若有機緣,無由得識。”

陳操之不接這個話題,只道:“上虞離此不過兩百裏,你讓令弟英亭陪著隨時可以來此遊玩。”

攀上山頂,宗之和潤兒兩個先一步到了,坐在冉盛帶上來的那兩把折疊小胡凳上歇氣,小臉紅撲撲的。

潤兒嚷道:“醜叔,好大的霧,明聖湖看不到,咱們的塢堡也只隱約一圈影子。”

陳操之道:“你二人把毛詩邶風十九首背誦一遍,霧就會消散。”

宗之和潤兒便齊聲從《柏舟》開始背誦,聲音又亮又脆,幾支大山雀“嘰嘰喳喳”飛了開去。

祝英台在一邊也輕聲念道民:“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微我無酒,以敖以遊……”

陳操之也誦道:“——日居月諸,胡叠而微?心之憂矣,如匪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

宗之和潤兒緊接著就背誦《綠衣》“綠兮衣兮”了,祝英台卻沒有跟著念誦《綠衣》,念的卻是:“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兩髦,實維我儀。之死矢靡它——”

這是另一首《柏舟》,詩經裏有兩首《柏舟》,分屬“邶風”和“鄘風”,詩意完全不同,前一首照陳操之的理解是懷才不遇之士的憂嘆,而後一首則是純粹的愛情詩,女子喜歡河對岸的少年郎,父母卻不同意,女子誓要嫁,“之死矢靡它”與《邶風擊鼓篇》的“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之之手,與子偕老”同為《詩經》裏千古傳唱的佳句,那種決絕的深情感動了後世無數癡情男女。

這一刻,陳操之想到了陸葳蕤,在那荷葉圍繞的小舟上,雪藕一般的足踝上那點紅痣異常鮮明,那純美的女郎正說著深情款款的話語——

一縷簫聲揚起,如思如慕,回環往復,暗夜幽想,往事芬芳,長音短調交錯變化,纏綿悱惻,情真意切,極盡洞簫音域表現的極致。

東邊天際,霞光萬道,山風隨霞光而至,霧氣迅速退散,露出山崖、綠樹、塢堡巨大的環檐……再看那不遠處的明聖湖,好比有一張巨手,將籠罩在湖上的霧的輕紗逐次揭開,如亙古沉睡的絕美仙子,被風吹落蔽體的紗裙,綽約姿容顯現——

祝英台自然聽得出陳操之曲意中的相思,相思伊誰?似在萬水千山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