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七章 荷瓣春蘭

陳操之在小鏡湖畔緩緩地走,春日的陽光直射在明凈的湖面上,波光蕩漾,溶溶耀金,習習春風吹過來,拂面輕寒,帶來遠山草木的清香,讓人不自禁地要深深地呼吸——

南岸那一叢櫻草花都開了,粉白、朱紅、紫色、綠色,在陽光下異常鮮艷,去年陸葳蕤看到這叢櫻草就說開春要來看,說野外生長的花卉總有庭院栽種所沒有的濃烈韻味。

陳操之想起那夜嫂子丁幼微對他說的話,他要想與陸葳蕤在一起就得非常的努力,還必須是陸葳蕤與他一起努力,面對世俗的強大壓力,稍一退縮,就是天涯永隔——

又想起陸葳蕤極有可能是為了等他才去的華亭,不禁微微嘆息,陸葳蕤純真執著,她會為一株花的枯萎而哭泣、為了看花她不惜每年兩趟往返千裏,她是從不需要為衣食煩憂的高貴門閥的嬌女,她癡情善感從未受過委屈……陸葳蕤能有嫂子丁幼微對兄長陳慶之那種“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堅貞之心嗎?

在心底,陳操之也這樣問自己,他覺得自己有太多的牽掛,家族、親人,這都是他一心要維護的,山野繁花似錦,腳下卻步步荊棘,誰的愛情能毫無牽絆的純粹?而且他現在與陸葳蕤只是依稀好感、朦朧情愫而已,若是自作多情、以為人家非你不嫁了,那將是相當可悲的——

“走著瞧!”

陳操之拾一塊薄石,大喝一聲,奮力擲出,薄薄的石片在湖面上接連打了五六個水漂,才沉入湖底。

跟在陳操之後面的冉盛忙問:“小郎君怎麽了,什麽走著瞧?”

陳操之微笑道:“行路難啊,所以說走著瞧。”

冉盛道:“沒什麽難的,硬闖便是——小郎君看我漂石。”尋了一塊平薄的石片,掄臂一擲,那塊石片一直打了十幾個水漂,在水面上滑出十余丈。

陸府管事就是這時候趕上來的,帶來的消息是,華亭莊園的一盆名叫“荷瓣”的春蘭凋萎欲死,請陳郎君前去救治,葳蕤小娘子致意陳郎君,萬勿推托。

陳操之笑意淡淡,心道:“上次菊花玉版是真萎,春蘭‘荷瓣’是不是真萎就不得而知了,看來這華亭是繞不開的,非得去一趟。”

陸府派了一輛豪華的雙轅馬車來接陳操之去華亭,車上備有漆盒,內有面餅、肉脯,實在是考慮得很周全。

陳操之便讓來德駕車回桃林小築,告訴劉尚值、丁春秋一聲,他帶著冉盛隨陸府管事還有兩位執役即刻啟程去華亭。

這時候的馬車很稀有,陳操之是第一次乘坐馬車,馬車車輪比牛車的略大,行駛起來比牛車快不少,冉盛與陸府管事一左一右坐在車夫身邊,另兩個陸府執役則跟在馬車後快步而行。

一個下午趕了四十裏路,在青浦陸氏別墅歇了一夜,次日一早繼續趕路,顯然,陸府管事頗為著急,護花也如救人一般,葳蕤小娘子的花事他哪敢怠慢!

午未之交,馬車駛入規模宏大的陸氏華亭墅舍,華亭墅舍地跨松江兩岸,水陸地三百二十頃,周回三十余裏,含帶二山,有果園十余處,水田種水稻、旱地種麻、麥、粟、豆之類,河湖種植蒲、菰、菱、蓮,華亭墅舍有三百專事紡織的女仆,出產的華亭錦和華亭細葛行銷吳郡諸縣,還有釀酒、燒陶、冶煉、造紙、種藥這些手工、種植業,可以說是百業俱興,應有盡有,丁氏別墅與這陸氏華亭墅舍相比,真是小巫見大巫了。

華亭墅舍經陸氏幾代經營,莊園管理井井有條,陳操之乘馬車進入墅舍大門,還行駛了約一刻鐘才到墅舍大屋,這一路行來,但見數百佃戶開始大規模春耕,有的在穿渠引水、有的在燒棘起田,真是一派繁忙景象。

管事問了一句:“陳郎君是先用午餐還是先去見葳蕤小娘子?”

陳操之道:“護花要緊。”

管事便領著陳操之和冉盛前往梅嶺小惜園,陸葳蕤便住在那裏。

陸葳蕤正在繡閣內小軒窗下作畫,畫的便是那盆春蘭“荷瓣”,畫得不如意,就提筆在上面寫字,望著窗外春光,低頭寫道:“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

“小娘子,陳操之陳郎君到了。”

聽到摘花來報,正在出神的陸葳蕤受驚似地猛地站了起來,將案上一碟藤黃畫色撞翻在地,侍婢趕緊收拾。

陸葳蕤迎出小閣,見陳操之步履輕快地行來,身後泥地上留下淺淺的屐痕,午後陽光迎照在他的臉上,他微微眯起眼,薄薄的嘴唇也抿著,臉上的線條繃緊,既俊美又清勁,而且,身量似乎更挺拔了一些。

陳操之看到了閣前的陸葳蕤,斜斜墮馬髻、嬌俏粉紅衫,雙眉如遠山輕黛,明眸似春波盈盈,神態恬淡,清麗難言,陳操之隔著兩丈遠便一躬到地:“新年初見,葳蕤娘子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