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八章 華亭鶴唳

從錢唐縣到吳郡如果是步行抄近道大約是六百裏,但牛車必須走驛道,那就要繞道華亭,要多走一百多裏路,陳操之、劉尚值一行七人每日行七、八十裏,於九月二十七日傍晚到達華亭,華亭距吳郡只有百裏,兩日可到。

陳操之知道華亭這一帶就是後世的上海,華亭在松江左岸,原是秦漢時的驛站,東漢末年這裏都還是一片荒涼蘆葦地,北地流民陸續遷居這裏之後,松江兩岸才逐漸繁盛起來。

關於華亭有個著名的典故,和吳郡四大家的陸氏有關,三國名將陸遜之孫陸機,少有奇才,文章冠世,晉武帝司馬炎最倚重的大臣張華曾說“伐吳之役,利獲二俊”,把陸機、陸雲兄弟當作平定東吳的最大的收獲,陸機詩賦和書法雙絕,為世所重,然而在八王之亂中,陸機、陸雲、陸耽三兄弟先後被成都王司馬穎殺害,陸機臨刑前嘆道:“華亭鶴唳,豈可復聞乎!”

華亭一帶多為湖泊、沼澤,水草豐盛、蘆葦金黃,有大量水鳥在此棲息,其中以鶴居多,灰鶴、白鶴、黑頸鶴,不時從茂密的蘆葦中振翅飛起,發出清空嘹亭的鳴叫,《詩經》有雲“鶴鳴於九臯,聲聞於天”,給人以天曠地遠的感覺,陸氏在華亭有莊園,陸機幼時最愛到這裏聽鶴唳,所以臨終才會有那樣的慨嘆。

陳操之、劉尚值到達華亭時天色尚早,斜陽離西邊山頂還有一段距離,二人立在松江南岸等待擺渡過江時,正好看到北岸群鶴紛紛而起,高亢的鶴鳴聲此起彼伏,鶴鳴聲中又隱隱傳來縹緲的歌聲,淒切哀婉,仿佛挽歌。

艄公擺船近岸,陳操之問:“老丈,江那邊因何歌唱?”

艄公回首望著空中的鶴影,笑呵呵道:“那是吳郡陸家在此祭祖,就是祭奠陸機、陸雲的,陸機誕辰便是九月二十七日,陸氏族人每年都要來這裏,不做其他事,專門讓莊客到處驅逐禽鶴,讓禽鶴飛在空中鳴叫——”

劉尚值大笑起來:“原來如此,華亭鶴唳,年年得聞啊!”

看到陸氏後人用鶴唳來祭奠陸機,陳操之不由得想起他每日臨摹的《張翰思鱸貼》,張翰與陸機是同鄉,是吳郡四姓顧、陸、朱、張的張氏,張翰在八王之亂爆發前的那個秋天,因為思念家鄉蒓羹、鱸魚之美,辭官還鄉,得免於難,而陸機熱衷名利、交友不慎,最終慘遭橫禍——

陳操之俯視船舷外清清的松江水,若有所思。

過了松江,覓了一家客棧投宿,那劉尚值自然是與侍婢阿嬌雙宿雙飛,很是快活,陳操之依然抄他的書、吹他的簫,劉尚值說到了吳郡,定要買一支豎笛,向陳操之學習吹笛。

一夜無話,天明上路,卻見牛車塞途,仆役成群,原來是吳郡陸氏昨日祭祖之後今日回城。

陳操之、劉尚值一行避讓道左,讓陸氏車隊先行,有好幾十輛牛車,仆役也有百余人,絡繹不絕,臨到後面的一輛牛車,不知怎麽回事,從車稍滾下一個花盆來,“啪”的花盆碎裂,泥土灑了一地,一株菊花臥在碎瓦亂泥中。

幾個陸氏仆役一起發出驚呼聲,似乎這是不得了的大事,隨即又掩住嘴,手忙腳亂來收拾。

隔著十余丈有輛牛車停住了,車上下來一個一身素白、梳墮馬髻的年輕女郎,一手提著裙裾,匆匆忙忙跑過來,跑著跑著,眼淚就流下來,叫道:“你們怎麽這麽不小心啊——都不許動!”

幾個仆役噤若寒蟬,縮手退到一邊,不敢動地上的那株墨菊。

女郎碎步跑到摔碎了的花盆前,蹲下身子,小心翼翼揭去壓在花枝上的碎瓦片,口裏念叨道:“千萬不要折了啊,千萬不要折了啊——”兩手將橫臥的菊花扶正立起,卻見枝頭那朵荷花形狀的墨菊耷拉著,顯然花枝已經折了。

女郎蹲在那裏,也沒再責怪仆役,就是眼淚流個不住。

邊上的仆役慌了手腳,他們寧願小娘子罵他們,打他們都行,最怕的是小娘子流眼淚,小娘子一哭,沒三日緩不過神來,那真是闔府不寧。

陳操之在一邊看著,認出這素衣女郎就是那日他與母親從靈隱寺裏出來,在西湖邊上遇到的那個愛花女郎,當時他還幫這女郎指認了一株金釵石斛,卻原來這是陸氏的女郎,嫂子丁幼微說過的兩句話浮上心頭——“詠絮謝道蘊,花癡陸葳蕤”,這女郎如此愛花,想必就是花癡陸葳蕤了。

陳操之見女郎背著身蹲在那裏,肩背顫動,顯然很傷心,不由得出聲提醒道:“花枝可以接上,不會死的。”

女郎頭也不擡,只看著手裏的墨菊,抽抽咽咽道:“可是,這朵花折了,很快就會萎落,這花還只是半開啊,太可惜了,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