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章 夜談

斜陽透過窗欞,在精美葦席上勾映出排列整齊的菱形光斑,光斑由小到大,一直鋪展到東墻下,陳操之的半邊身子就在菱形光斑裏,面容沉靜,若有所思,那雙眸子顯得格外幽深。

小嬋見書房裏一下子安靜下來,心有點發慌,怯生生道:“娘子、操之小郎君,小婢是不是說錯話了?”

丁幼微擺擺手,示意小嬋先不要說話,凝視陳操之道:“操之,你以為小嬋說的可行嗎?”

陳操之直了直腰,跪坐得更挺拔一些,開口道:“我和宗之、潤兒一樣,恨不得嫂子現在就隨我們回陳家塢,我知道,嫂子在這裏很不快活,不能和自己的至親骨肉在一起,縱然滿園春花,觸目也是愁苦——小嬋姐姐說的話我不是沒有想過,可我不能那樣做,何故?我想那全常侍對我的賞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桓參軍對我的欣賞,桓參軍是妙解音律的人,他妙賞我簫聲的那一刻,我與他是知心的,並無高低貴賤之分,但全常侍不一樣,全常侍看似親切的態度其實是高貴者對卑微者表示的豁達和一種禮賢下士的姿態,他可以與我談論書法、音樂並且不吝贊美,但如果我自以為攀上了他,向他求這個情,只怕立即會遭他冷眼,這時,士族與寒門的巨大鴻溝立即就出現了,所以,我不能求他,求他,適足以取辱。”

丁幼微輕嘆一聲道:“操之說得很對,讓嫂子是既心酸又欣慰。”

陳操之不想讓氣氛壓抑,微笑問:“我說了這麽多,嫂子不多誇我兩句嗎,我和宗之、潤兒一樣,也是要誇的。”

丁幼微破愁為笑,用對宗之、潤兒說話的那種親昵語氣道:“好,嫂子誇你,你不驕不躁、遇事冷靜、心思縝密,還有什麽,你自己說——”

一室皆笑,沉悶的情緒一掃而空。

潤兒問:“可是醜叔,娘親何時才能與我們一道回去呀?”

陳操之道:“不會等很久的,咱們一步步來,潤兒最信醜叔的是不是?”

“嗯!”潤兒使勁點頭,宗之在一邊也點頭。

丁幼微看著這親密無間的叔侄三人,想著過幾日他們三個就要回陳家塢,而她不能跟去,阿姑年紀大了,宗之、潤兒還要人照顧,西樓陳氏田產說起來不算少,這些都需要人去管,小郎雖然處事成熟穩重,但畢竟還是個少年人,而且需要潛心讀書,不能整日為瑣碎俗事分心——

“操之,你現在就把那曲譜抄好,我去交給叔父。”

丁幼微帶上陳操之抄錄好的絹本曲譜,讓阿秀陪著去見叔父丁異。

陳操之領著宗之、潤兒兄妹到小園散步,在桂樹下跳躍摸高,這瘦弱的身體必須持之以恒地鍛煉,病怏怏的可不行,晉人求仙問道的不少,但對健身似乎不大熱衷,因為戰亂、因為疫病,人生苦短,還是及時享樂的好,不過陳操之不會那樣想,他要好好活著,侍奉寡母和孀嫂、照顧侄兒侄女、求學上進、興我錢唐陳氏……

陳操之沐浴出來,來福、來德父子已經等候在院門外,向陳操之報知今日去錢唐縣招雇佃戶之事,說已看準了兩戶,都是在籍的良民,無籍的流民也有,而且更低廉,只是因為錢唐陳氏不是士族,難以庇護他們,他們一般都不會前來投靠。

陳操之點點頭,讓來福父子下去用餐歇息,明日來喚他一起進城。

來福父子剛走,丁幼微就回來了,把小嬋、青枝、阿秀、雨燕四婢都叫到樓廳,說有事吩咐,陳操之叔侄三人自然也要旁聽。

丁幼微一一點名:“小嬋、阿秀、青枝、雨燕,你們四個誰願意去陳家塢?是指以後都住在陳家塢?”

四婢面面相覷,小嬋驚喜道:“娘子,家主肯放娘子回陳家塢了?”

丁幼微搖頭:“我暫時還不能回去。”

她方才向叔父丁異請求回陳家塢探望阿姑,丁異堅決不允,丁幼微也知道叔父不會答應,叔父怕她一去不回,到時又鬧得滿縣皆知,有礙家聲,這是丁幼微的心機,故意先提出叔父無法接受的請求,目的是為了求其次,所以當她提出讓她的貼身四婢分兩個去陳家塢照顧宗之和潤兒、代她盡孝侍奉阿姑時,丁異便躊躇不語,沒有像以前那樣堅決反對,丁幼微又一再懇求,丁異便準許了。

小嬋率先道:“我隨操之小郎君去陳家塢。”

青枝隨即道:“我和小嬋一塊去,我喜歡照看潤兒和宗之。”

阿秀和雨燕遲疑了一下,她二人是家生女,父母兄弟都在丁氏莊園耕種,是丁氏的蔭戶,小嬋和青枝是孤女。

阿秀和雨燕一齊道:“娘子,那我們兩個也去吧——”語調帶著詢問,不像小嬋、青枝她們那麽肯定。

陳操之笑道:“四位姐姐都去陳家塢了,那我嫂子誰來服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