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的皇帝,你跟宋朝的士大夫什麽仇什麽怨?

我之前對清史頗感興趣,找了一堆清人筆記、稗官小說來讀。後興趣點轉移到宋代,閱讀的重點全放在宋代史上。我隱隱約約有一個感覺,覺得宋朝與清朝是差異非常明顯的兩個王朝,不論政治制度,還是士林風氣,都有著天壤之別。因此留心收集了一些宋清對比的史料,無意間卻有一個發現:不止一位宋代士大夫都發表過在正統人士看來多少顯得有點“出格”的言論,但在宋朝,這些“出格”的言論都受到寬容的對待,立論的士大夫並沒有因此受到迫害,反倒在數百年後,當清朝的皇帝讀到這些言論時,感到非常憤怒,恨不得將“妖言惑眾”的宋朝士大夫抓起來治罪。

北宋元祐元年,太皇太後垂簾聽政,召程頤為“崇政殿說書”,充任哲宗皇帝的經筵官。程頤沒有馬上答應,而是上了三道論經筵的劄子,提出一個條件:“(臣)所言而是,則陛下用臣為不誤,臣之受命為無愧;所言或非,是其才不足用也,固可聽其辭避。”意思是說,如果太皇太後贊成他的觀點,他便擔任這個經筵官。如果不贊成,那經筵官一職還是另請高明。程頤到底想表達什麽觀點呢?非要這麽拽。程頤說:“臣以為,天下重任,惟宰相與經筵。天下治亂系宰相,君德成就責經筵。”即要求太後與皇上承認士大夫非常牛掰,既是培養君德的帝王師,又是治理天下的主體。潛台詞是說,皇帝的作用還比不上士大夫哩。

但這句“天下治亂系宰相”,其實也不算是什麽“出格”言論,而是宋代士大夫的共識。宋人認為,君臣“各有職業,不可相侵”,君主是國家的主權象征、儀禮代表、道德模範,君主當然也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最高的權威,但君主不親細故,不插手具體行政,治理天下的權力應當委托給以宰相為首腦的政府。蘇轍說:“臣聞宰相之任,所以鎮撫中外,安靖朝廷,使百官皆得任職,賞罰各當其實,人主垂拱無為,以享承平之福。”陸九淵說:“人主高拱於上,不參以己意,不間以小人,不維制之以區區之繩約,使其臣無掣肘之患,然後可以責其成功。”表達的都是同樣的意思:君相分權,虛君實相。

從程頤最後還是欣然受命的結果來看,朝廷顯然是認同“天下治亂系宰相,君德成就責經筵”之說的。但程頤的那句“天下治亂系宰相”,卻讓後來的清朝皇帝乾隆感到特別不爽。他專門寫了一篇《禦制書程頤論經筵劄子後》駁斥程夫子:“夫用宰相者,非人君其誰乎?使為人君者,但深居高處,自修其德,惟以天下之治亂付之宰相,己不過問,幸而所用若韓(韓琦)、範(範仲淹),猶不免有上殿之相爭;設不幸而所用若王(王安石)、呂(呂惠卿),天下豈有不亂者?此不可也。且使為宰相者,居然以天下之治亂為己任,而目無其君,此尤大不可也。”在乾隆看來,臣子若自命不凡,以“天下治亂系宰相”自許,那你將皇帝往哪裏擺?你眼內還有皇上嗎?

北宋的王禹偁在擔任“判大理寺事”小官時,寫過一篇《待漏院記》(待漏院為宋代宰相等候早朝的休息室),通篇是一副板起臉來教訓宰相的語氣,大意是說:宰相如果以權謀私、徇私枉法,就活該死了下地獄。文章最後說:“一國之政,萬人之命,懸於宰相,可不慎歟?”意思跟“天下治亂系宰相”差不多。宋朝認為王禹偁說得很有道理啊,同意將文章抄錄在待漏院的墻壁上,“用規於執政者”。但後來的乾隆看了這篇《待漏院記》,又覺得不爽,親自禦制一篇《王禹偁待漏院記題辭》相駁:“謂一國之政,萬人之命,懸於宰相,則吾不能無疑也”,宰相不過是君王驅使的工具罷了,“是則一國之政、萬民之命不懸於宰相,而懸於為君者明矣”。

乾隆推崇的是皇權獨裁:“乾綱獨斷,乃本朝家法。自皇祖(康熙)皇考(雍正)以來,一切用人、聽言大權,從未旁假。”他當然不允許士大夫自命為治理天下的主角。但自鳴得意的乾隆一定想不到,清代統治的這一專制本色,恰恰構成了晚清時期的“君主立憲”轉型的最大障礙,最終導致革命因為堰塞而崩決,一發而不可收拾。

還有一位宋代的士大夫也讓乾隆感到不爽。他叫王益柔,名氣沒有程頤、王禹偁那麽大,以致乾隆將他的名字誤記為“王直柔”。那麽這位宋朝小人物到底說了什麽話而引起大清皇帝的注意呢?這事得從宋仁宗朝的“進奏院案”說起。

慶歷年間,“提舉進奏院”的蘇舜欽將進奏院的舊報紙賣了,換成錢存入小金庫,然後請了幾位同僚與文友,集體去喝花酒,其中便邀請了“集賢校理”王益柔。不想這事讓台諫官知道了,宋朝的台諫官是很厲害的,他們認為蘇舜欽挪用公款,對喝花酒一事提出彈劾,並展開調查。這一查,又查出了另一宗事:王益柔在喝花酒時,乘著酒意,做了一首《傲歌》,其中兩句說:“醉臥北極遣帝扶,周公孔子驅為奴。”在那個時代,這是非常“反動”的言論。當時的禦史中丞王拱辰又恰好是蘇舜欽一派的政敵,因此王拱辰便拿王益柔大做文章,“力言益柔作《傲歌》,罪當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