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仁宗寬容對待謠言

電視劇《蘇東坡》中有個情節,說蘇軾、蘇轍進士及第後,參加制科考試(一種為選拔人才而特設的考試),蘇軾提交的策論將矛頭直指宋仁宗:“陛下近歲以來,宮中貴妃已至千數,歌舞飲酒,歡樂失節,坐朝不聞谘議,便殿無所顧問。”蘇轍認為兄長說得太過火了,恐怕會惹來禍端。果然,宋仁宗看了策論後,龍顏大怒,欲治罪蘇軾。

這個情節確有所本,但首先犯了張冠李戴的錯誤。其實是弟弟蘇轍(而不是哥哥蘇軾)在策論中抨擊皇帝“歌舞飲酒歡樂失節”、生活奢侈糜爛。蘇轍中進士時十九歲,四年後參加的制科,也才二十三歲,正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年紀。大概他又在坊間聽到了一些人對宋仁宗的議論,“聞之道路”,覺得應該告誡一下皇帝。

蘇轍的言論,在朝中引發了一場小小風波,有大臣提出,“陛下恭儉,未嘗若是。轍言狂誕,恐累盛德,乞行黜落。”建議仁宗罷了蘇轍的功名。大臣說宋仁宗“恭儉”,倒不是溢美,因為仁宗對自己的私生活確實是比較克制的,曾有一年秋天,京師的市場剛剛出現海鮮蛤蜊,內廷尚食局也買了二十八枚給皇上嘗嘗鮮,仁宗問:“其價幾何?”答“每枚千錢”。仁宗很不高興,說道:“我常誡爾輩不可侈靡,今一下箸便花費二十八千,吾不堪也。”遂不食蛤蜊。又有一次,正是深夜,仁宗“在宮中聞絲竹歌笑之聲”,便問:“此何處作樂?”宮人說:“此民間酒樓作樂。”宮人又說:“官家(指皇帝)且聽,外間如此快活,都不似我宮中如此冷冷落落也。”仁宗說道:“汝知否?因我如此冷落,故得渠如此快活。我若為渠,渠便冷落矣。”宋仁宗顯然明白,為君主者,最大的美德乃是克制、節制。

蘇轍稱宋仁宗“近歲以來,宮中貴妃已至千數,歌舞飲酒,歡樂失節”,應該是失實的。仁宗在位期間,至少有六次放遣宮女出宮,每次放遣從五十幾人至數百人不等。不妨再來看一個例子——某日仁宗退朝,回到寢殿,讓宮女替他梳頭。那宮女梳頭時發現仁宗懷中有文書,便問:“官家,是何文字?”仁宗說,“乃台諫章疏也。”梳頭宮女又問:“言何事?”仁宗說,“淫霖久,恐陰盛之罰。嬪禦太多,宜少裁減。”宮女聽了便發了一句牢騷:“宰相大臣家中都有歌妓舞女,官職稍如意,往往增置不已。官家稍多幾個宮女,他們卻言陰盛須減去,只教渠輩快活。”仁宗不答話。久之,宮女又問:“台諫所言,一定要實行嗎?”仁宗說,“台諫之言,豈敢不行?”那梳頭宮女自恃受皇上寵愛,便說:“若果實行,請以奴家為首。”未久,仁宗喚來掌宮籍的內侍,傳旨:放遣三十名宮女出宮,名單的第一個就是那名得寵的梳頭宮女。皇後問他:“掌梳頭者,是官家所愛,奈何作第一名遣之?”仁宗說:“此人勸我拒諫,豈宜置於左右?”

蘇轍承認他的策論乃是“采道路之言,論宮掖之秘”,並無實據。用今日的話來說,雖不算造謠,卻是信謠、傳謠無疑,而且傳的又是皇帝的謠,那宋仁宗是不是因此震怒呢?沒有。電視劇《蘇東坡》說仁宗龍顏大怒,還拍了案子。這是編劇的無中生有,並不是史實。史實是,當大臣建議罷黜蘇轍的功名時,仁宗卻極力回護少年輕狂的蘇轍:“朕設制科,本待敢言之士,轍小官,敢如此極言,特與科名,仍令史官編錄。”並未降罪,反而授予蘇轍官職。皇帝也沒有要求蘇轍交待謠言來自何人,也未叫人深究坊間何以有謠言傳布。一樁小事,就此翻過,風輕雲淡。宋仁宗是自信的:“轍雖妄言,果能誑天下之人哉?”所以他能夠包容小蘇的妄言。仁宗又是謙抑的:“吾以直言求士,士以直言告我,今而黜之,天下其謂我何?”所以他又不敢不包容小蘇的妄言。

一千年前的君主,當然不可能具備自覺的現代政治倫理認識。不過宋仁宗的作為,倒也符合現代政治倫理:政治領袖應當接受更加嚴格的倫理約束,放棄一部分常人的權利,比如,他應坦然面對公眾對其行為的未必確鑿的指責,包容民間“八卦”其私生活的各種謠言。這是政治領袖擁有巨大權力與尊貴地位而需要支付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