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輯 為什麽說宋朝沒有“顧命大臣”?

宋朝到底有多腐敗?

有個寫清朝帝王小說的歷史作家斷言:“宋朝是中國歷史上最腐敗的朝代。”我相信,任何嚴肅的歷史研究者對這種“信口開河”的論斷都會一哂置之。因為,如果你要指出哪個朝代最腐敗,首先你需要有可靠的統計數字,比如各個朝代的貪官數量、占該朝官員總數的百分比、平均每名貪官貪汙了多少錢、與當時國家財政收入之比如何……而想要獲得這些統計數字,幾乎是不可能的。既然沒有可靠的統計數字,如何敢斷言哪朝“最腐敗”?

道理已是如此淺顯,但我還是時常在微博上看到許多網友引用那位歷史作家的話,言之鑿鑿地聲稱“宋朝最腐敗”。類似的說法聽多了,便激起了我這個“處女座考據派”的好奇心,想考據考據宋朝到底有多腐敗。最能直觀呈現某個社會腐敗程度的統計數據(如貪官總量、貪腐總額)不可得,只能退而求其次,看看宋人對本朝官場腐敗情況的記述——這總比今人的信口開河可靠得多吧。

所以我先去翻宋朝“公知”的文集。結果呢,書翻下來,給嚇了一跳,按照宋人的描述,宋朝可不是腐敗,而是太腐敗了。

北宋天聖年間,範仲淹給朝廷上了一封萬言書《上執政書》,將大宋官場風氣說得一團糟:“某觀今之縣令,循例而授,多非清識之士,衰老者為子孫之計,則志在苞苴,動皆循己;少壯者恥州縣之職,則政多苟且,舉必近名。……以一邑觀之,則四方縣政如此者,十有七八焉。”範仲淹認為,宋朝絕大多數的縣官是不合格的,不是志在賄賂,就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得過且過”。70%~80%的州縣都是如此。

我最欽佩的大宋“男神”蘇軾,大約在嘉祐年間寫了一組策論,闡述他的治國方略,其中一篇《決壅蔽策》也是將官場描成一片昏暗:“今也不然:天下有不幸而訴其冤,如訴之於天;有不得已而謁其所欲,如謁之於鬼神。公卿大臣不能究其詳悉,而付之於胥吏。故凡賄賂先至者,朝請而夕得;徒手而來者,終年而不獲,至於故常之事,人之所當得而無疑者,莫不務為留滯,以待請屬:舉天下一毫之事,非金錢無以行之。”蘇軾說,今天的官場風氣跟以前不一樣了,老百姓想找政府申冤、辦事,簡直難於上青天,必須用金錢開路才行,否則什麽事也辦不成。

與蘇軾同時代、政見不同的王安石,曾於嘉祐三年給皇帝上書言事,也是極力抨擊當時的官場風氣:“今官大者,往往交賂遺、營貲產,以負貪汙之毀;官小者,販鬻、乞丐,無所不為。”王安石說,現在的大官小官都忙著開公司、做生意,以權謀私,大發其財。

這是北宋的情況。南宋看起來更加糟糕。淳熙十五年,當時最著名的“公知”朱熹借皇帝召他入對之機,上“奏劄”五篇,在談及政界現狀時,朱熹狠狠吐槽:“朝廷之上,忠邪雜進,刑賞不分;士夫之間,志趣卑汙,廉恥廢壞。”朱夫子甚至將朝廷吐槽成賊窩:“今宮省之間,禁密之地,而天下不公之道,不正之人,顧乃得以窟穴盤據於其間,而陛下目見耳聞,無非不公不正之事。”

與朱熹生活於同時代的周必大在一篇《答選德殿聖問奏》中也稱:“循良者十無一二,貪殘昏謬者常居六七。”在他看來,這大宋政界中,清廉高潔之士不到20%,而貪官汙吏占了六七成。當然,以那時候文人的習慣,周必大肯定沒有做過嚴格的抽樣調查。

生活時代略晚一點的另一位南宋官員袁燮,則在他的《論國家宜明政刑劄子》中差不多將大宋官場說成“天下烏鴉一般黑”:“貪吏肆虐,政以賄成。監司牧守,更相饋遺;戎帥所駐,交賄尤腆;而諸司最多之處,抑又甚焉,見得妄義,可以成風。”總之一句話:無官不貪,腐敗成風。

如果這些宋朝“公知”的描述是真實無誤的,我會覺得宋代官場之腐敗簡直適合用一句流行的戲言相形容:將所有官員隨機編碼,然後把單號的官員抓起來,一定還有貪官漏網。但是,我很快又注意到,將大宋官場說得烏煙瘴氣的範仲淹、朱熹等人,都是宋代極有抱負的官員、學者,他們說的狠話,都是策論或奏劄,換言之,都是說給君主或執政官聽的,目的非為粉飾太平,非為拍馬屁,而是要給朝廷制造壓力,迫使朝廷更化革新,整飭吏治,改善民生。所以,他們寧願將官場風氣往壞裏說,將腐敗現象往重裏說,不惜將“一個手指頭”的問題說成是“九個手指頭”的問題。

所以,我覺得宋朝士大夫所形容的官場腐敗嚴重性,應該打一個折扣才切合實際——宋朝肯定存在腐敗,但沒有他們說的那麽嚴重。事實上,範仲淹、蘇軾、王安石向朝廷上書“抹黑”官場的時間,都在宋仁宗朝,而仁宗朝其實是堪稱“政治清明”的一個時代,那時候,黨爭還處於良性狀態,監察系統的力量也非常強大,反對派與台諫官對執政群體虎視眈眈,一發現露出腐敗苗頭便窮追猛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