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尋找李維恂

二零零九年二月二十一日

台灣岡山空軍官校大榕樹下

李維恂,八十九歲

五十七個“八百壯士”,死了二十一個,剩下三十六個。八十六軍的、新四軍的、地下遊擊隊的,一個一個名字歷歷在目。我心想:這些幸存者,終於在一九四八年回到了祖國,祖國卻在熾熱的內戰中,哀鴻遍野,然後是大分裂、大流離;他們之中,一定也有人輾轉到了台灣,而且,也可能還有人在世,只是,人海茫茫,我要怎麽找到這個人呢?

發出上天下海的“尋人令”之後兩天,接到電話,“李維恂先生找到了,真的在台灣。”

在港大的寫作室裏,我忍不住大叫。

什麽樣的時空啊,我在二零零九年的香港,越過山越過海,穿過雲穿過路,真的找到了一九四二年冬天從南京老虎橋集中營被日軍送到拉包爾戰俘營去做奴工的遊擊隊長。

“他意識清晰嗎?語言能表達嗎?”我急急地問。

“很清楚,而且,”台北那一頭的聲音清脆地說,“我跟他一解釋是您在找他,李先生就說了一句話。”

“他怎麽說?”

“他說,我知道為什麽我的戰友都死在拉包爾,但我利瓦伊恂獨獨苟活到今天。我在等今天這個電話。”

“喔……。”

地獄船

龍:怎麽被送到拉包爾俘虜營去的?

李:一九三七年淞滬戰事爆發時,我十七歲,學校也停課了,我就加入了戴笠創建的忠義救國軍。那時候,國共兩黨在江南地區搶知識青年。

龍:您被編入混成隊,接受了什麽樣的訓練?

李:爆破、情報、縱火、暗殺。

龍:一九四二年,民國三十一年四月二十號,您在上海對日軍爆破而被捕?

李:我們沒有長槍,只有短槍,不能做長距離攻擊,只能夠去丟手榴彈,大概破壞了四、五個大的物料庫。我們第二天早上就被攻擊了。後來我潛入上海,當天晚上,日本憲兵就來了。

龍:談談在南京集中營的情形。

李:南京集中營就在老虎橋,第一監獄,就是汪精衛的夫人陳璧君、周佛海在戰後被關的地方。老虎橋第一監獄大概經常維持有一千五到二千人,日軍把俘虜每天派送到三個地方去做苦役,挖煤礦、建機場等等,非常苦的。集中營裏是俘虜自治的,我去的時候是“八百壯士”的上官志標當總隊長。

龍:上官志標來台灣以後在台南當兵役課長;後來呢?

李:跟我同日進去差不多有四百多人,當時我就編了個十六隊的隊長。基本上,我們就是南京集中營的苦力,像畜生一樣,兩百個苦力,等於兩百頭馬,兩百只牛。

龍:怎麽去到拉包爾的?

李:一九四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出發,隔年一月二十四日到。上船的時候根本不知道去哪裏——人家把你當牲畜看,不會告訴牲畜要被送到哪裏。

出了集中營,我們就上了沒有窗的悶罐車,全部人都進去了,從外頭上鎖。第二天早上到了吳淞口,下車,這樣子就上船了。上船前幾個禮拜,還好。在那底層船艙裏,你想象,我們這些人已經被關了好幾個月,有的關了一年兩年的,多想念煙啊,餅幹、糖果都渴望。日本人那時候是最豐富、最高傲的時候,日本兵吃不完的糖果和煙,就往我們船底下丟,下面一擁而上搶奪的情形你可以想象。

龍:一千多個人都在船底?

李:沒有,一百多個人,因為他分很多條船。反正我那個艙底一百多個人。一下去,就發生搶煙搶糖的情況,難堪啊。我搞不清哪個是班長排長,可是我火大了,我說“不許搶!”那個時候的民族思想真的是非常濃厚的,一罵,都不搶了,我說收起來,班長來分。然後我就上去找日本人,語言不通,就拿筆談。我的意思是,你給糖果、給香煙是好意,我們很感謝,但你這樣丟是汙辱的。我們可以上來,你們好好地給我們。那個日本人懂了,他說好好好,就停止這個動作了。

龍:那條船一路就到了拉包爾嗎?

李:有一本書叫《地獄船》,你看過嗎?我不敢看。

我們這一百多人,到了拉包爾前一站,最後一個禮拜,換船了。進入一個底艙,裏頭已經有三百多人。你想想,一個只能容一百人的船底,現在塞進了四百多人是什麽狀況?

龍:空氣不夠?

李:不通風的底艙,很熱。空氣不夠。悶到最後,我只能告訴你,四百個人,沒有一個人穿衣服的,內褲都沒有,頭上身上爬滿了虱子。

龍:大小便怎麽辦?

李:你到哪裏上廁所啊?艙底兩側有各有一個樓梯往上,但是在每一個樓梯口守著四把刺刀,他說,一次可以有五個人上去,那五個人下來之後,才能再放另外五個人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