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一支香

但是九月十二日,國軍並沒有進駐台南;小鮑布那艘坦克登陸艦把七十軍送到基隆港之後,先得開往越南海防港;和劉玉章的五十二軍一樣,國軍的六十二軍也在海防港等船。在各個碼頭等候遣返的人有好幾百萬,船,是不夠用的。

航海日志透露的是,LST-847 登陸艦在十一月十九日,從海防港接了六十二軍的五十五位軍官和四百九十九位士兵,駛往“福爾摩沙”,六天以後才抵達那時還稱為“打狗”的高雄港。負責接收台灣南部的六十二軍,在十一月二十五日才在高雄上岸。

吳新榮為了見到祖國的軍隊,九月就“齋戒沐浴”,卻白等了一場。沒等到國軍,倒是十月十日國慶節先來臨了。

五十年來第一個國慶紀念,吳新榮興沖沖地騎著腳踏車趕過去。他看見台南“滿街都是青天白日旗”,仕紳們站在郡役所露台上,對著滿街聚集的民眾用肺腑的聲音熱烈地呼喊“大中華民國萬歲”。三十八歲的醫生吳新榮,百感交集,潸潸流下了眼淚。[101]

【圖:彭清靠】

彭明敏的父親,卻感覺不對了。彭清靠,是個享有社會清望的醫生,一九四五年十月,在全島歡騰中他被推舉為地區“歡迎委員會”的主任,負責籌備歡迎國軍的慶典和隊伍。籌備了很多天,買好足夠的鞭炮,制作歡迎旗幟,在碼頭搭好漂亮的亭子,購置大批鹵肉、汽水、點心,一切都備齊了之後,通知又來了:國軍延後抵達。大家對著滿街的食物,傻了。

同樣的錯愕,又重復了好幾次。

最後,十一月二十五日,六十二軍真的到了。日軍奉令在碼頭上整齊列隊歡迎。即使戰敗,日軍的制服還是筆挺的,士兵的儀態,還是肅穆的。

軍艦進港,放下旋梯,勝利的中國軍隊,走下船來。

彭清靠、吳新榮,和滿坑滿谷高雄、台南鄉親,看見勝利的祖國軍隊了:

第一個出現的,是個邋遢的家夥,相貌舉止不像軍人,較像苦力,一根扁擔跨著肩頭,兩頭吊掛著的是雨傘、棉被、鍋子和杯子,搖擺走下來。其它相繼出現的,也是一樣,有的穿鞋子,有的沒有。大都連槍都沒有。他們似乎一點都不想維持秩序和紀律,推擠著下船,對於終能踏上穩固的地面,很感欣慰似的,但卻遲疑不敢面對整齊排列在兩邊、帥氣地向他們敬禮的日本軍隊。[102]

彭清靠回家後對兒子明敏用日語說,“如果旁邊有個地穴,我早已鉆入了。”彭明敏其實了解歷史,他知道,這些走下旋梯的勝利國軍,其中有很多人是在種田的時候被抓來當兵的,他們怎麽會理解,碼頭上的歡迎儀式是當地人花了多大的心思所籌備,這盛大的籌備中,又藏了多麽深的委屈和期待?

彭明敏說,這些兵,“大概一生從未受人‘歡迎’過。帶頭的軍官,連致詞都沒有……對他們來說,台灣人是被征服的人民。”[103]來台接收的國軍和期待“王師”的台灣群眾,“痛”在完全不一樣的點,歷史進程讓他們突然面對面,仿佛外星人的首度對撞。這種不理解,像瘀傷,很快就惡化為膿。短短十四個月以後,一九四七年二月二十八日,台灣全島動亂,爆發劇烈的流血沖突。彭清靠是高雄參議會的議長,自覺有義務去和負責“秩序”的國軍溝通,兩個文化的劇烈沖突—你要說兩個現代化進程的劇烈沖突,我想也可以,終於以悲劇上演。

彭清靠和其它仕紳代表踏進司令部後,就被五花大綁。其中一個叫塗光明的代表,脾氣耿直,立即破口大罵蔣介石和陳儀。他馬上被帶走隔離,“軍法審判”後,塗光明被槍殺。

彭明敏記得自己的父親,回到家裏,筋疲力盡,兩天吃不下飯。整個世界,都粉碎了,父親從此不參與政治,也不再理會任何公共事務:

……他所嘗到的是一個被出賣的理想主義者的悲痛。到了這個地步,他甚至揚言為身上的華人血統感到可恥,希望子孫與外國人通婚,直到後代再也不能宣稱自己是華人。[104]

帶著“受傷”記憶的台灣人,不是只有彭明敏。

我坐在蕭萬長的對面。當過行政院長,現在是副總統了,他仍舊有一種鄉下人的樸素氣質。一九四九年,這鄉下的孩子十歲,家中無米下鍋的極度貧困,使他深深以平民為念。但是,要談一九四九,他無法忘懷的,反而是一九四七。

八歲的孩子,能記得什麽呢?

他記得潘木枝醫師。

貧窮的孩子,生病是請不起醫生的。但是東京醫專畢業以後在嘉義開“向生醫院”的潘醫師,很樂於為窮人免費治病。蕭萬長的媽媽常跟幼小的萬長說,“潘醫師是你的救命恩人喔,永遠不能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