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草鞋

我終於找到了一個七十軍的老兵,在台北溫州街的巷子裏,就是林精武。

所謂“老兵”,才剛滿十八歲,一九四五年一月才入伍,十月就已經飄洋過海成為接收台灣的七十軍的一員。

“在登陸艦上,你也暈船嗎?”我問。

他說,豈止暈船。

他們的七十軍一零七師從寧波上了美國登陸艦,他注意到,美國人的軍艦,連甲板都幹幹凈凈。甲板上有大桶大桶的咖啡,熱情的美國大兵請中國士兵免費用,盡量喝。

我瞪大眼睛看著林精武,心想,太神奇了,十八歲的林精武分明和十八歲來自密西根的小鮑布,在甲板上碰了面,一起喝了咖啡,在駛向福爾摩沙基隆港的一艘船上。

林精武看那“黑烏烏的怪物”,淺嘗了幾口,美兵大聲叫好。

兵艦在海上沈浮,七十軍的士兵開始翻天覆地嘔吐:

頭上腳下,足起頭落,鐵銹的臭味自外而入,咖啡的苦甜由內而外,天翻地覆,船動神搖……吐到肝膽瀝盡猶不能止,吐的死去活來,滿撿金星,汙物吐落滿艙,還把人家潔凈的甲板弄得肮臟,惡臭,真是慘不忍睹。[97]

這個福建來的青年人,一面吐得肝腸寸斷,一面還恨自己吐,把美國人幹凈的甲板吐成滿地汙穢,他覺得“有辱軍人的榮譽,敗壞中華民國的國格”。

打了八年抗日戰爭的七十軍士兵,在軍艦上個個東歪西倒,暈成一團。林精武兩天兩夜一粒米沒吃,一滴水沒喝,肚子嘔空,頭眼暈眩,“我在想,這樣的部隊,還有能力打仗嗎?然後有人大叫:‘前面有山’,快到了。”[98]擴音器大聲傳來命令:“基隆已經到了,準備登陸,為了防備日軍的反抗,各單位隨時準備作戰。”

全船的士兵動起來,暈船的人全身虛脫,背起背包和裝備,勉強行走,陸續下船,美軍在甲板上列隊送別。林精武邊走下碼頭,邊覺得慚愧:留給人家這麽臟的船艙,怎對得起人家!

基隆碼頭上,七十軍的士兵看見一堆小山一樣的雪白結晶鹽。福建海邊,白鹽也是這樣堆成山的。有人好奇地用手指一沾,湊到嘴裏嘗了一下,失聲大叫,“是白糖!”大陸見到的都是黑糖,這些士兵,第一次見到白糖,驚奇萬分。一個班長拿了個臉盆,挖了一盆白糖過來,給每個暈頭轉向的士兵嘗嘗“台灣的味道”。

在基隆碼頭上,七十軍的士兵看見的,很意外,是成群成群的日本人,露宿在車站附近;日本僑民,在苦等遣返的船只送他們回家鄉。

七十軍的老兵—大多是湖南子弟,八年抗戰中自己出生入死,故鄉則家破人亡,一下船看見日本人,有些人一下子激動起來,在碼頭上就無法遏止心中的痛,大罵出聲:奸淫擄掠我們的婦女,刀槍刺殺我們的同胞,現在就這樣讓他們平平安安回家去,這算什麽!

“我還聽說,”林精武說,“有兩個兵,氣不過,晚上就去強暴了一個日本女人。”

“就在那碼頭上?”我問。

“是的,”林精武說,“但我只是聽說,沒看見。”

林精武離開故鄉時,腳上穿著一雙回力鞋,讓很多人羨慕。穿著那雙父母買的鞋,此後千裏行軍靠它、跑步出操靠它,到達基隆港時,鞋子已經破底,腳,被路面磨得發燒、起泡、腫痛。

軍隊,窮到沒法給軍人買鞋。有名的七十軍腳上的草鞋,還是士兵自己編的。打草鞋,在那個時代,是軍人的基本技藝,好像你必須會拿筷子吃飯一樣。

麻絲搓成繩,稻草和破布揉在一起,五條繩子要拉得緊。下雨不能出操的時候,多出來的時間就是打草鞋。七十軍的士兵坐在一起,五條麻繩,一條綁在柱子上,一條系在自己腰間,一邊談天,一邊搓破布和稻草,手快速地穿來穿去,一會兒就打好一只鞋。

只懂福建話的新兵林精武,不會打草鞋。來自湖南湘鄉的班長,從怎麽拿繩子開始教他,但是班長的湖南話他又聽不懂,於是一個來自湘潭的老兵,自告奮勇,站在一旁,把湘鄉的湖南話認認真真地翻譯成湘潭的湖南話,林精武聽得滿頭大汗,還是打不好。他編的草鞋,因為松,走不到十裏路,腳就皮破血流,腳指頭之間,長出一粒粒水泡,椎心的疼痛。最後只好交換:十八歲讀過書的福建新兵林精武為那些不識字的湖南老兵讀報紙、寫家書,湖南的老兵,則為他打草鞋。

“林先生,”我問,“台灣現在一提到七十軍,就說他們穿草鞋、背雨傘、破爛不堪,是乞丐軍——您怎麽說?”

“我完全同意,”林精武擡頭挺胸,眼睛坦蕩蕩地看著我,“我們看起來就是叫化子。到基隆港的時候,我們的棉衣裏還滿滿是虱子,頭發裏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