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棲風渡一別

粵漢鐵路是條有歷史的老鐵路了,一八九八年動工,一九三六年才全線完成,也就是說,在戊戌政變的時候開工,到抗戰快要爆發的時候完工,花了三十八年,總長一零九六公裏。

從武昌南下廣州,在湖南接近廣東交界的地方,粵漢鐵路上有個很小的車站,叫棲風渡。

中央研究院院士、歷史學家張玉法,記得這個小站。

十四歲的張玉法和八千多個中學生,全部來自山東各個中學,組成聯合中學,跟著校長和老師們,離開山東的家鄉,已經走了一千多公裏的路。搭火車時,車廂裏塞滿了人,車頂上趴滿了人,孩子們用繩子把自己的身體想方設法固定在車頂上,還是不免在車的震動中被摔下來。

火車每經過山洞,大家都緊張地趴下,出了山洞,就少了幾個人。慌亂的時候,從車頂掉下來摔死的人,屍體夾在車門口,爭相上車的人,就會把屍體當作踏板上下。

八千多個青少年,背著行囊。所謂行囊,就是一只小板凳,上面叠條薄被、一兩件衣服,整個用繩子綁起來,夾兩支筷子。到了沒有戰爭的地方,停下來,放下板凳,就上課。通常在寺廟或是祠堂裏駐點,夜裏睡在寺廟的地上,鋪點稻草;白天,每個人帶著一個方塊土板,坐在廟埕的空地或土墻上,把老師圍在中心,就開始聽講。用石灰,或甚至石塊,都可以在土板上寫字。

我聽著聽著不免發呆:這是什麽樣的文明啊,會使你在如此極度的艱難困頓中卻弦歌不輟?

餓了,有時候到田裏挖芋頭吃,帶著土都吃;沒得吃的時候,三三兩兩就組成一個小隊伍,給彼此壯膽,到村子裏的人家去討食。有點害羞,但是村人開門看到是逃難來的少年,即使是家徒四壁的老爺爺,也會拿出一碗粥來,用憐惜的眼光看著饑餓的孩子們。

湖南人對外省人最好,張玉法說,因為湖南人幾乎家家都有自己的兒子在外面當兵——可能是國軍,也可能是解放軍,所以他們常常一邊給飯,一邊自言自語說,唉,希望我的兒子在外面,也有人會給他飯吃。

一九四九年端午節,大軍海上撤退,管管在青島被抓夫的當天,八千多個山東少年到了棲風渡。長沙也快要開戰了,他們只好繼續往南,計劃到廣州。到了廣州然後呢?沒有人知道。

棲風渡是個很小的站,看起來還有點荒涼,可是南來北往的火車,在這裏交錯。少年們坐在地上等車,一等就是大半天,小小年紀,就要決定人生的未來。搭南下的車,離家鄉的父母就更遙不可及了,而且廣州只是一個空洞的概念,一個舉目無親的地方。搭北上的車,馬上就回到父母身旁,但是一路上都是炮火燃燒的戰場,一定會被抓去當兵,直接送到前線,不管是國軍還是解放軍。戰死或被俘,總歸到不了父母的面前。

很多少年少女,就在那荒涼的車站裏,蹲下來痛哭失聲。

玉法的二哥,十七歲,把弟弟拉到一旁,說,我們兩個不要都南下,同一命運,萬一兩個人都完了的話,父母親就“沒指望了”,所以把命運分兩邊投注;我北上,你南下。

二哥決定北上到長沙報考,到處都是孫立人招考青年軍的布告。

北上的火車先到,緩緩駛進了棲風渡;張玉法看著親愛的哥哥上車,凝視著他的背影,心裏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孤獨。

五十年以後,自己的頭發都白了,玉法才知道,二哥這一夥學生,沒抵達長沙;他們才到衡陽,就被國軍李彌的第八軍抓走了。跟著第八軍到了雲南,跟龍雲的部隊打仗,二哥被龍雲俘虜,變成龍雲的兵,跟解放軍打仗,又變成解放軍的俘虜,最後加入了解放軍。但是解放軍很快地調查發現他是地主的兒子,馬上遣送回家,從此當了一輩子農民。

在棲風渡南下北上交錯的鐵軌旁,深思熟慮的二哥刻意地把兄弟兩人的命運錯開,十四歲的小弟張玉法,確實因此有了截然不同的命運,但是,那純是偶然。

八所山東中學的八千個學生,從一九四八年濟南戰役、徐蚌會戰時就開始翻山越嶺、風雨苦行,一九四九年到達廣州時,大概只剩下五千多人。廣州,也已經風聲鶴唳,有錢也買不到一張船票了。為了讓五千個學生能夠離開廣州到安全的台灣,校長們和軍方達成協議:學生準予上船,送到澎湖,但是十七歲以上的學生,必須接受“軍訓”。

七月四日,幾千個學生聚集在廣州碼頭上,再度有一批少年,上了船又走下來,走了下來又回頭上船;於是危難中命運再度分開“投注”:如果姊姊上了船,那麽妹妹就留在碼頭上。

巨艦緩緩轉身時,那倚在甲板上的和那立在碼頭上的,兩邊隔空對望,心如刀割。軍艦駛向茫茫大海,碼頭上的人轉身,卻不知要走向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