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管管你不要哭

龍:管管你山東青島的家裏本來是做什麽的?

管:父親是賣饅頭的,對,賣饅頭……那時豆腐已經不賣了。

龍:說說被抓兵的經過。

管:我們那個村落叫田家村,在青島的東邊,現在已經變成青島市的一部分了。有一天,突然有人叫“抓兵來了!”

我媽叫我快跑。她給我做好了一個餅子,就貼到那個大鐵鍋的那個餅子,就是豌豆面、玉米面等等和起來,加上一點弄黏稠的餅,還是熱的咧。我包在一個洗臉的毛巾裏面,束在腰裏,就跑了。

那天跑出去二十多個人。村的東北角就是山,我經常出去砍柴最常去那個山。

我這一生十九歲離開家,替我父親母親效勞報恩哪,最後兩年就是去砍柴。

龍:家裏很窮?

管:窮得沒糧食吃。逃到山上去以後,年輕的我就把那個餅給吃了,突然“砰”一槍打過來,大家都四竄而逃。這一跑我們就四個人躲在一塊麥地了,也不敢起來。

我肚子餓了不敢進村去啊,所以我們就從中午躲在麥地裏邊一直躲到晚上。為了決定在哪個麥地裏面睡,我們還發生爭執。我說不能在很深的麥地裏面睡,因為晚上他們要搜,一定會搜深的麥地。我們就睡到小路邊隙。鄉間小路下過雨都是窄窄的不是平坦的,推車兩邊踩著這樣走動啊。

後來肚子餓,就去找什麽豌豆蒂,吃不過兩三口吧,山上“砰”又一槍,這一槍打的話我們又跑,這次我們跑到很深很深的一個麥地裏去。並排地躺下來,一、二、三、四,並排躺,距離有個三四步吧。我就在搓麥子吃,不知道吃了幾口吧,我就看到一個大腳丫,來了。

我想,“完了。”我記得這個人,一口大白牙,是個遊擊隊出身。

我們四個人都抓到了。然後就被帶到一個村莊叫蛤蟆市。住在一個農家的天井裏邊,我就對他們說,你們把我們抓來讓我們給你們挑東西——其實我心裏知道,被抓來做挑夫是不可能再把我們放出去了,但我說,可不可以派個人回家給我爸爸媽媽講。

不準,就是不準。

到下午四點多鐘了,突然看隔壁有個小女孩,我說,“哎呀,她老娘不是我田家村的嗎?”

他們一看說是,我說那我們寫個條子叫她去送,去跟我們爸爸媽媽通知一下。結果通知了四家,統統都通知到了。

龍:你媽來了?

管:四家來了兩個媽媽。這兩個媽媽統統眼睛不好,幾乎瞎掉,而且都是纏足的。

大概是在四點多鐘太陽還沒下來,這時就看著有兩個老太太——因為我們住的那個村莊對面是有梯田的,幹的梯田——我看這兩個老太太不能走路了,從梯田那邊用屁股往下滑,碰在那個塹子,碰了以後往下滑。我一看就知道是我母親,我就大喊說,“我娘來了,我要去。”

那個門口站衛兵的馬上用槍一擋,我說那個是我母親,我說我得跑過去接她。他說不成。

我說,那是我母親,她不能走路,她眼睛看不見啊……龍:管管——你不要哭……

管:……我母親就一路跌、一路爬、一路哭到了眼前。我對母親說,我跟他們講好了,就是給他們挑東西、挑行李,挑完行李就回家,你放心好了。我很快就回家。就拚命騙我母親。

我母親就給我一個小手帕,我一抓那個小手帕,就知道裏面包了一個大頭,就一塊大頭。

這一塊大頭對我們家來講是非常重要的,因為我父親那時候窮得只有兩塊大頭。那一塊大頭給了我以後,家裏就只剩一塊大頭。

我就把這個手帕推給我母親,說,“你拿去,不成,這個不成。”她當然是哭哭啼啼,一直要我拿錢,說,“你拿錢可以買。”我心裏清清楚楚,這一路都是阿兵哥,阿兵哥會把你的錢拿走,而且你不可能回家了嘛,對不對。但是你給這個老太太這樣講,她根本不聽。她還是把手帕——龍:管管,你不要哭……

管:我一直在騙我媽,說我給他們挑了東西就回家——龍:管管你不要哭……

管:……馬上就要出發了,我想我完蛋了。

龍:有多少人跟你一起被抓?

管:應該有一個排,二十多、三十個左右,統統都是被抓來的。兩三點鐘吧,就說叫我們起來刷牙走了。我心裏怕死了,可能要去打仗了。我被抓的單位是八二炮連,每一人挑四發炮彈。

龍:一個炮彈有多重?

管:一個炮彈,我算算有七斤十二兩。行軍的時候,他們是兩個阿兵哥中間夾著一個被抓來的挑夫,他們講“你跑我就開槍”,其實後來我們知道,他們根本不會開槍,因為撤退是悄悄地撤退,不準許出聲的。我們完全可以逃走,可是那時候誰也不敢冒險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