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美君回家

美君從此不能見河,一見河,她就要說:“這哪裏能和我們老家的河比……”我從小就聽她說:“新安江的水啊,”她總是絮絮叨叨地說,“是透明的!”第一層是細細的白沙,第二層是鵝卵石,然後是碧綠碧綠的水。抓魚的時候,長褲脫下來,站進水裏,把兩個褲腳紮緊,這麽往水裏一撈,褲腿裏滿滿是魚……美君說完,總還要往我看看,確定我是不是還聽著,然後無可奈何地嘆一聲氣:“唉!對遊彈琴啦,講給你聽,你也不會相信,你根本就沒見過那麽清的水嘛!

牛,她總說“遊”,所以“牛奶”,就是“遊來”。

她沉默一會兒,又說:“有一天,有一天要帶你回去看看,你就知道了。”聲音很小,好像在說給她自己聽。

我這個高雄出生的女兒,對長江、黃河都無從想象,但是自小就知道有那麽一條新安江——江在哪裏其實也毫無概念,連浙江在江蘇的上面還是下面,左邊還是右邊都不十分清楚——但我知道,新安江水是世界上最幹凈的水。

這個女兒長大以後,帶著美君去看阿爾卑斯山裏的冰湖,去看萊茵河的源頭,去看多瑙河的藍色風光,美君很滿意地發出贊美:“歐洲實在太漂亮了!”然而還沒走出幾步,她就要輕輕嘆一口氣。我故意不回頭,等著,果然,她說:“可是這水啊,跟我們新安江不能比……”

美君在台灣一住就是六十年,學會了當地的語言,也愛上了亞熱帶的生活,異鄉已經變成了故鄉。那新安江畔的故鄉嘛,一九五九年建水壩,整個古城沉入千島湖底。她這才相信,原來朝代可以起滅、家國可以興亡,連城,都可以從地球上抹掉,不留一點痕跡。

一九八七年,台灣政府終於允許人們回鄉探看以後,鄉親們紛紛結伴還鄉;也許人事全非,但故鄉,總歸是故鄉吧,可是淳安來的美君卻冷冷地說:“回去?回去看什麽呢?”

“看不到城,”美君的女兒,我,說,“看人總可以吧?”

距離美君離開淳安半個世紀之後,一九九五年九月,七十歲的美君,第一次回到了淳安,不,現在叫千島湖鎮了,而且是個新興的小鎮,“樹小、墻新、畫不古”的新興的小鎮,在一個小島上。

“島?千島?”美君不悅地糾正我,“以前都是山,千山啦,什麽千島。”

當然,水淹上來,老城沉進水底,山頂突出成島,千島湖曾是千山鄉,美君確實沒想到五十年的“滄海桑田”竟是如此具體!

“這次回來,我一定要找到我父親的墳,”美君說,“做了水壩,墳遷走了,遷去了哪裏?好幾年,我都夢見他,他從墳裏出來,臉是綠的,水草的顏色,他說,女兒啊,我冷啊,你一定要想辦法把我遷走……”

一圈圍坐著的親戚突然安靜下來,我從一張臉望向另一張臉:這真是極復雜的安靜;美君的話,在他們耳中簡直“迷信”得駭人,卻又不好傷老人家的感情。

“湖很大,一千多個島,”他們猶豫地說,“我們只記得一個大概的範圍,墳怕不好找……”

“可以試試看。”美君說。

一個親戚說,“我們這兒是可以遙祭的,就是對著那個方向祭拜,大姊你遙祭也可以吧?”

我看看美君,她也正瞧著我。啊,我知道這個彪悍的女生要發作了。

“我在台灣遙祭了五十年,”美君頓了一下,臉色很不好看,然後一口氣說出來:“我遙祭了五十年,你們覺得,我今天人千裏迢迢到了淳安,是來這裏遙祭的嗎?”

又是一陣安靜。

“……火燒船事件以後,”親戚面有難色,“租船管制很嚴……”

“我是淳安的女兒,”美君還是寒著臉孔,說,“找父親的墳是天經地義的。”

第二天,終於找來了一艘汽艇,還雇來了一位熟識水路的船夫,船夫帶著老城的記憶,仿佛心中有一個隱藏的導航系統,看穿湖水,將每一座島回復成山,認出哪座山在哪座山的什麽方位。

汽艇在六百平方公裏的水面上穿梭,掠過一個又一個大大小小的島,煙波浩渺,千島湖看起來素樸純凈,原始自然,但是我們的眼睛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那無數個聳立水面的荒島,其實既非島,也不荒,那曾是山,母親年幼時攀爬過、野餐過的地方。水面下,曾經是一片又一片的果園,母親曾經讓大人牽著手去收租的地方。這一片荒野素樸,曾經是沃土富饒,水面上看起來洪荒初始,水面下曾有綿延千年的人文繁華。

我們看起來像遊客,我們不是遊客。

水花噴濺,滴在手上覺得潤涼。猴島,很多猴子,想上去看看嗎?不想。蛇島,很多蛇,想看看嗎?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