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加賦”不是善政

齊宣王問曰:“人皆謂我毀明堂。毀諸?已乎?”

孟子對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則勿毀之矣。”

王曰:“王政可得聞與?”

對曰:“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祿,關市譏而不征,澤梁無禁,罪人不孥。老而無妻曰鰥。老而無夫曰寡。老而無子曰獨。幼而無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窮民而無告者。文王發政施仁,必先斯四者。詩雲:‘哿矣富人,哀此煢獨。’”

王曰:“善哉言乎!”

曰:“王如善之,則何為不行?”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貨。”

對曰:“昔者公劉好貨;詩雲:‘乃積乃倉,乃裹糇糧,於橐於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張,幹戈戚揚,爰方啟行。’故居者有積倉,行者有裹糧也,然後可以爰方啟行。王如好貨,與百姓同之,於王何有?”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對曰:“昔者大王好色,愛厥妃。詩雲:‘古公亶甫,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於岐下。爰及姜女,聿來胥宇。’當是時也,內無怨女,外無曠夫。王如好色,與百姓同之,於王何有?”

齊宣王問孟子:“人家都說讓我把明堂給拆了。你說我是拆呢,還是不拆?”

明堂是個什麽東西,先得解釋解釋。這是當年周天子東巡的時候蓋的接見諸侯的一處場所。現在齊宣王問出這話,潛台詞是:天下已經是諸侯各自為政了,周天子也不會再出巡了,明堂也用不著了。有人可能會問:“那齊宣王留著自己用唄。”可是,按照規矩,這明堂還只能天子待著,別人不能用。所以,這麽一個幹占地方不能用的建築,是不是幹脆拆了算了?

要放在現在,那肯定拆不得,到底是文物啊,更是塊發展旅遊的招牌。可齊宣王缺乏經濟頭腦,別人一說,他也覺得是這麽回事。而且,拆明堂很可能還有個不好明說的意思——把周天子的標志物給拆了,別在這兒礙眼。這齊國是我齊王最大!

這裏提到的明堂,據說到漢朝的時候遺址還在。這會兒齊宣王到底還是難下決心,因為把明堂一拆,就意味著公然不把周天子放在眼裏。

如果齊宣王問的是孔子,孔子非跟他急。孔子連“八佾舞於庭”都“是可忍孰不可忍”,何況是拆明堂。可畢竟兩百年過去,時代不同了,周天子再也沒希望扶得起來了,就當沒這個人好了。孟子會怎麽回答呢?回答說“拆就拆吧,拿廢磚瓦還能蓋幾個公共廁所,也算造福大眾”?這不大像大儒說的話。以儒家的傳統來看,“不拆”似乎是個比較合理的回答。

可孟子來了一句妙答:“這明堂是天下聖王的殿堂,大王如果要行仁政的話,就留著這東西算了。”

這個回答,首先是建議不拆,但不拆的理由卻不是要尊敬周天子,而是說,你齊宣王如果施行仁政一統天下,你就是周天子,那你自然也有資格使用這個明堂。看,孟子這是挑唆齊宣王謀朝篡位呢。

孟子在這方面一貫的邏輯都很簡單:不管你什麽血統,不管你什麽門第,只要你能行仁政,那你就謀朝篡位一統天下好了。這要放在大一統時代,可是徹頭徹尾的反動思想啊!齊宣王一聽,大概有點兒動心,接著問:“仁政是怎麽回事,孟老師再給我講講。”

孟子說:“從前周文王治理岐山一帶,種地的人繳稅繳的是全部產量的九分之一,公務員都是世襲的,關卡和市場只做管理卻不收稅,湖泊不禁止打魚,一人犯罪不會株連家屬。”

齊宣王張大著嘴,“聽上去像是天方夜譚啊!”

孟子說:“咱們這時候還沒有‘天方夜譚’這個詞呢!您聽我接著說。世上有四種人最可憐,您知道是哪四種人嗎?”

齊宣王挨個數手指頭,“地、富、反、壞、右,哦?怎麽是五種人,多了一種?”

孟子氣結,“不對,是鰥、寡、孤、獨,是這四種人。”

“哦,”齊宣王點了點頭,“倒是聽說過,可這幾個字究竟是什麽意思呢?”

孟子解釋說:“死了老伴兒的老頭兒,叫做鰥,死了老頭兒的老婆婆,叫做寡,小孩子沒爹叫做孤,老兩口兒沒娃叫做獨。周文王發布政策的時候總是先想到這四種人的利益。《詩經》上說:‘富人的日子不錯啦,可憐可憐窮人吧。’”

齊宣王重重點頭,“這話說得可真好!”

先不繼續翻譯,這裏有兩個問題要談。一個是“種地的人繳稅繳的是全部產量的九分之一”,一個是仁政的稅收邏輯。

先說第一個。我這個翻譯其實很不準確,當時的實際情況,按照一般的說法,是井田制,簡單講就是把一塊地劃分成一個“井”字形,這是九個部分,中間那片地是公田,周圍八塊地是私田。私田的收獲歸自己,公田的收入要上交。所謂“九分之一”,其實是這個意思,並不是說你種一塊地收獲了九十斤米要上交十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