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3/6頁)

在1645年前後的清軍,確實已經改變了當初對漢人敵對勢力的屠城策略。在入侵初期的屠城行為帶有原始的報復色彩——因為遭到了守衛部隊的頑強抵抗,所以在城破之後大肆屠戮,以發泄自己胸中的怨憤。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局勢對滿洲人的逐漸有利,屠城便被統治階層明令廢止,這並不是出於統治者的慈悲心,而是純粹的政治權謀的需要。滿洲人的目標已不再是簡單地從漢人手裏掠奪財富,而是要完全地統治曾經屬於漢人的這片國土,所以他們需要親和力,需要不戰而勝的戰果,也需要為自己的統治“正名”。

所以,王秀楚的安心不是沒有道理的,他或許還期望過清軍的到來會如同上古傳說中的武王伐紂,在安然得到人民的擁戴之後建立起新的井然的秩序,顯然,明朝政府的統治雖然名正言順同時又具有歷史的慣性,卻遠非是贏得人心的。但是,隨後看到的景象讓王秀楚大吃一驚,他看到清軍的隊伍裏開始有了大批的揚州當地女子,明顯是遭到了擄掠。事情的發展大大出乎王秀楚的意料,多鐸看來是要給決意抵抗清軍的漢人以一次震懾,他下達了屠城的命令,隨即,清軍展開了對揚州城的瘋狂洗劫。

在王秀楚的記載裏,清軍的面孔固然可憎,可是,更讓人覺得惱火與心情復雜的卻是揚州本地的一些漢人。清軍剛開始進行洗劫的時候,雖然挨家挨戶要錢,但只要得到一些財物也就無事離去,有時候恫嚇一下,卻並不真的傷人。但沒過多久,局面就開始混亂,有人交出了大批財物還是被殺,原來是揚州本地人充當了清軍的向導。漢奸的嘴臉是可以想見的,正是他們教授了清軍該如何“有效地”劫掠財物,自然也會在表忠心的同時為自己適當地分一杯羹。在這些人身上絲毫看不到民族的尊嚴與做人的良知,城破的劫難對他們來說只是一次絕佳的發財機會。

很快地,局面不可控制,在城市的各個角落無時無刻不在上演著殺人、擄掠、強奸的慘劇。街道上堆積著屍體,素以美貌聞名的揚州女子紛紛以身體換求性命,並成隊地被押送至苦寒的東北地區,成為滿洲人足堪炫耀的戰利品。其中別樣的情景是,當王秀楚一行人被押解到一處大宅的時候,他看到一名揚州女人衣著光鮮地在清軍面前挑選被擄掠來的衣物,一副欣然自得的樣子。每看到值錢的物品,她就向清軍曲意逢迎,媚態乞取,毫無羞恥之色。王秀楚聽滿洲士兵後來曾對人說:“我們當年征服高麗的時候,曾擄掠高麗婦女數萬人回滿洲,其受盡屈辱而無一人投敵變節,何以堂堂中國,竟然無恥至此?”王秀楚感慨萬千,認為這正是導致中國大亂的原因。那一天裏,王秀楚還看到其他被擄來的女子被勒令脫掉被雨水打濕的衣服,女子們裸體相向,隱私盡露,痛不欲生,而後被當地的制衣女人量體換上新衣,給清軍佐酒淫樂。

王秀楚在這裏為國家的大亂所歸結的原因,在他的前世與後代都有人會對此產生共鳴。蒙元入侵的時候,日軍侵華的時候,都可以找出大量相同的例證。人們自然會有疑問:中國一向以“禮儀之邦”自詡,何以在關鍵時刻裏許多人所表現出來的卻完全是另外一副模樣?

在屠城結束的時候,根據焚屍簿記載的數字,揚州城內總共死亡人數有八十萬上下,這還不包括投井投河、閉戶自焚以及在偏僻處自縊的死者。八十萬,這是一個多麽驚人的數字,要知道,時間尚近的南京大屠殺的死亡人數是三十萬,揚州的死者竟然比這個數字還要多出將近兩倍!更有無數的女子被擄至東北,準備接受比死亡更要嚴酷的命運。城市的悲劇,莫過於“揚州十日”。

但是,王秀楚的記述中所揭示的另一個問題是,城市的劫難不能完全歸罪於清軍。拋開上文提到的揚州本地人為清軍做劫掠向導的事情不談,多鐸在5月25日,即屠城的第六天,下令封刀。其後,清軍開倉賑糧,傷痕累累的市民開始哄搶糧食,體力好的人搬運了一次又一次,體弱多傷的人則一點米也拿不到。在這個時候,至親好友也互不相讓,人們為了糧食,再一次放棄了尊嚴。

可悲的場面上演了:清軍雖然已被勒令封刀,但殘酷的劫掠仍在繼續,一家宅院每天要經受數十人的趁火打劫,殺人、強奸的事情與之前無異。這些人,也不知道到底是清軍、是明朝的敗軍還是亂民。從常理推斷,這些人更有可能是明朝的敗軍和亂民而非軍紀嚴明的多鐸部隊,曾經作為受害者的他們在剛剛喘息稍定的時候又以害人者的面貌出現。對他們而言,道德與良知、國家與民族都是被毫不猶豫拋之腦後的陳腐框框,他們之所以在某些時間裏沒有成為害人者,僅僅是因為他們沒有得到害人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