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千年前的人禍

梁惠王曰:“寡人願安承教。”

孟子對曰:“殺人以梃與刃,有以異乎?”

曰:“無以異也。”

“以刃與政,有以異乎?”

曰:“無以異也。”

曰:“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獸相食,且人惡之。為民父母,行政不免於率獸而食人。惡在其為民父母也?仲尼曰:‘始作俑者,其無後乎!’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饑而死也?”

這一次的對話,梁惠王表現出來非常誠懇的態度。

梁惠王說:“孟老師,寡人這回恭恭敬敬地聽您老人家的指教!”

有人看到這兒會挑理,會說:“梁惠王要真是誠懇的態度,應該自稱‘學生’才對啊,可他還是稱孤道寡地擺臭架子!”

其實,“寡人”這個詞本是一種謙稱,意思是“寡德之人”,也就是“德行不夠的人”,只是被用得時間長了,原來的意思就沒人記得了,味道就變了。很多東西都是這樣,比如,和尚能不能吃肉,華表到底是做什麽用的,中庸之道是不是和稀泥做老好人……追溯一下歷史的話,就會發現根本不是現代很多人習以為常認為的那樣。不過,這時候的孟子是不較這個真的,他也不說什麽客套話,直接就進入正題了。

孟子說:“大王,我考您個腦筋急轉彎。”

梁惠王一愣,“啊?!”

孟子接著說:“用棍子殺人和用刀子殺人有什麽不同沒有?”

如果放到現在,梁惠王肯定要為這個問題大傷腦筋,也肯定凈往歪了斜了去想,可那時候的人還比較實誠,梁惠王的腦筋不會急轉彎,傻乎乎地回答說:“沒什麽不同吧!”

孟子並不馬上公布答案,接著問:“那,用刀子殺人和用政治殺人有什麽不同沒有?”

噢,梁惠王回過味兒來了:好你個老孟,挖個坑在這兒等著我呢,你可真夠奸的!可是,話都逼到這份兒上了,想回答“不同”吧,分明和自己上面的回答自相矛盾,唉,沒辦法,只好咬著後槽牙答道:“沒有不同。”

“嘿嘿,”孟子奸笑一聲,正文來了,“現在咱們看看,您是何等錦衣玉食,可是您治下的百姓們呢,有多少人面黃肌瘦,有多少人暴屍野外,您這分明就是帶著野獸去吃人啊,還好意思說自己是人民的父母官呢!我的祖師爺孔子說過:‘發明出用人偶來給死人陪葬的家夥,我詛咒他!’孔子為什麽這麽說呢?是因為人偶是仿照人的樣子來做的。您想想,連這種行為孔子都會深惡痛絕,他老人家若是在世,對您這種作風又怎麽忍受得了呢!”

孟子這段話很是精彩,還出了兩個成語,一個是“率獸食人”,一個是孔子說的“始作俑者”。小時候我們寫作文,覺得作文當中用幾個成語才顯得很牛,顯得很有氣勢,可孟子那時候沒什麽成語,他和其他很多前輩正在為我們創造成語。孟子這段話雖然按照他那個時代的標準屬於沒用成語,但我們讀著也要一挑大指,贊一個“強”字!

的確,古希臘發展成專門學問的雄辯術也莫過於此了,有理有據,有氣勢有技巧,設套子下絆子,宜將剩勇追窮寇,穩、準、狠,這是《孟子》當中極其經典的一節。

很多人對儒家的印象都是“千載腐儒騎瘦馬”,都是“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看到女人的白胳膊就馬上想到性交”,落魄了就成了孔乙己。可是各位看看人家孟子,英氣逼人啊!

儒家先賢們很不簡單,胸懷、見地都令人欽佩,像孔孟他們才稱得上真正的儒者,而大一統專制體制下的太多太多人都只能算是被閹割的儒者。比如,我方才說孟子“英氣逼人”,其實,早就有人用“英氣”這個詞來形容孟子了,宋代大儒程頤就說“孟子有些英氣”,但程頤對“英氣”的態度卻是另一樣的——他接著說:“英氣很害事。”他推崇的是顏淵那樣“溫良恭儉讓”的儒者,很有些看不慣孟子。我覺得,程頤的背上就背了一個大一統專制傳統的大包袱。

我的感覺是,儒家先賢貴在立論,疏於方略,從立論來看,大有悲天憫人的胸懷。從這層意義上說,商鞅等人能夠成就事功,卻很招人恨,孟子等人成就不了事功,卻讓人愛,讓人敬仰。

從“率獸食人”來說儒家先賢的胸懷和見地,我很想借此機會介紹一個人進來,為他鳴鳴不平。作為先秦諸子之一,作為一名儒者,這個人生前和孔孟一樣沒什麽好日子過,可死後卻依舊沒能享福。在我們如此漫長的歷史上,人們一談儒家就是“孔孟之道”,只提孔子和孟子,沒這位爺什麽事,這實在很不公平,因為這位爺的思想水準絕對不在孔孟以下。比如,這個人研究當時社會上的人妖問題,就很有力度。大家別以為只有現在的泰國才有人妖,我們可以從此人的著作中充滿民族自豪感地得出結論:“早於泰國人妖多少多少年前,我們中國就有人妖啦!這一發現,把世界人妖出現的歷史向前推進了多少多少年,駁斥了西方學者們一直認為的人妖在某某年率先出現在泰國的論調!”